重光的手下并不傻,一个个都懂得察言观色。对于自家尊上而言,究竟是这个名义上的新婚妻子更重要,还是房间里的男人更重要,他们都有目共睹。
  重光派他们守在这里,就是为了保护房间里的男人,这是他们的本职工作,所以必须做好。
  挣扎了许久,虞鸾像是在经历某种转变,仿佛察觉不到朝她缓缓逼近那些人,只兀自低垂着头,沉重地喘息。
  就在数名修魔者围过来想要开口的瞬间,她整个人的气质猛然彻底变了——
  抬起头,她直直地正对上了来者众人。一双赤色的眼珠使她整个人看上去都是凶戾的,表情冷淡。
  尽管在人数方面不占优势,可她也并没有退却的意思,反而向前一步,紧接着又是一步。
  伴随着她第二步的轻缓踏下,地面猛然发出了开裂的巨大响动,灼热而几乎无法被熄灭的粘着性火焰陡然间漫天燃烧起来,只在转瞬便将这房屋与院落一并变成了火海。
  这火焰吞没一切,所过之处便瞬间燃烧成一片灰烬,绚丽而灿烂,却又拥有着惊人的毁灭力。哪怕修魔者们早已提前用玄力护在了身体周围,也险些吃瘪。
  待到他们从措手不及的状况之中回过神来,四周都已经弥漫着燃烧的烟尘,黑色的碎屑缠搅混合在一起,甚至难以分辨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尸体。
  好在那关着林翾的房间依然是完好无损的。
  因为有重光的禁制层层叠叠地护在房子的周围,使得房子可以不受虞鸾火焰的入侵,至少短时间之内都没有破坏的可能。
  这几乎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重光的手下都短暂地舒了一口气。
  只是他们紧绷的神经依旧无法放松。
  因为虞鸾的脸色未变,依然冷冷淡淡又镇定自若,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感到失望。
  又或许她并不认为这就是最终的结果。
  巨大的响动不仅惊扰了屋内的林翾,同样也叫刚刚离开这边躲去其他地方想要冷静一番的重光立刻动身返回,片刻也不敢拖延。
  他痛恨自己离开得太远,而实力又没有强悍到可以稳定地破碎空间。如今意外发生,才意识到有多么力不从心。
  那巨大的响动与漫天的火焰像是一道催命符,晚一时一刻都随时可能要了他的性命。
  他的心头甚至都来不及萌生出后悔,只全部被惊慌与恐惧填满。
  若是林翾因为他的离开而出了意外,那简直比活活剜掉他的心脏还要更痛苦千百分。
  火光冲天,灼热的感觉愈发强盛,乃至于整个修魔者领地都能被波及到,虽没有将一切都全部燃烧起来,却也使空气变得越来越燥热。
  不少修者纷纷走出门来,却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碍于方才还发生了恐怖的事情,所有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真正站出来前往那火源处查探情况。
  唯有那一群鸾族后人,在经过了一番激烈讨论之后,决定全部前去,
  因为力量出自同源,或许旁人觉查不到,但是他们却很清楚这火焰绝对是来自他们的族人虞鸾。
  领头人面色凝重,带领着族人快速逼近了异动的发源地,越是迫近,越是感到心神不宁。
  他终于在真正踏入那被火焰笼罩掩映的院落范围之前停住了脚步,并抬手示意其他族人也不要轻举妄动。
  微微闭目感知,他沉重地吐出一口气来,声音有些喑哑,语气严肃万分。
  “是她的力量没错,但是情况有些不对劲,我们做好防备,万事小心。”
  作为这一批前往这里的鸾族后人中最年长也是实力最强的一个,他所能感受到的东西要比其他族人更多。
  放火者必然是虞鸾,可是这火焰却又与他们鸾族后人的有一些区别,虽然释放范围不大,但明显破坏力更强,持续的也更久,带着一种不破灭一切便不罢休的气势。
  领头人的脸色十分不好看,心中打着不安的鼓点,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之外。
  他犹豫半秒,决定继续前进,率先一步踏入火海之中,下一秒又慌忙地退出来,目光中充满了震惊与惶恐,阻止了想要随他一同进入的族人。
  “你们留在这里。”
  在踏入火海的一刹那间,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火圈内外尽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虞鸾的火焰已经不再是他所熟知的那一种,而是如同结界,锁住了内部的一方世界。
  在火焰蔓延到的地界之外,空气虽然也被灼烧得烫热,但只裹挟着丝丝缕缕的焦糊气味,像是什么东西被燃烧殆尽。而在火焰之内,尽管领头人只探入了一半的身体,却恍惚间感受到了数条性命正在陨落的波动。
  那实在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感受。
  让族人留在这里,是因为他没有护住他们的把握。或者说,一旦踏入火焰的范围之中,他甚至连自保都不一定做得到。
  之所以明知前方是险境还一定要进入,于他而言是出于一种责任与担当。
  他受委任来到这里,是为了确认虞鸾的状况,以及最好带虞鸾离开这龙潭虎穴。所以虽然如今虞鸾骤然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一切都超出了他在此之前所能做出的全部设想,他也依然必须给族内一个交代。
  闭了闭眼,他做好了心里建设,准备慷慨奔赴前方危机四伏的地界。
  然而一脚刚刚踏出,一阵霸道而又不失亲切的力量猝不及防地出现,自上空将他猛然桎梏,而后又把他甩出,叫他接连后退几步,远离了火焰灼烧的范围。
  领头人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恍惚间似乎什么都没看到,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而在某一瞬间他似乎又瞄到了一扇火红的尾羽,尽管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印在他的心头。
  他想到了族内传承下来的许多东西上所刻的祖先——上古鸾鸟。
  理智告诉他不可能是先祖现世,可那一瞬间的恍惚又见他意乱神迷,忍不住地失神回味。
  他倒是没能怔愣太久,火焰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迅速暴露出焦色的地面,以及已经沦为灰烬的一切,吸引了他的注目。
  一道高大的身影站立在正中央,四周是濒死的一群修魔者,还有一个陷入昏迷的身着火红色衣裙的女人。
  高大的身影是终于赶到这边的重光,女人则是虞鸾。
  一间完好无损的房子屹立在那里,与周围狼藉的模样对此鲜明。
  重光整个人似乎都有些战栗,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抚摸上了禁制,将禁制亲手破除掉,而后推开禁闭的房门,几乎不敢查探屋内的情况。
  按理来说,禁制未破,林翾应该不会有危险。
  可是方才赶到的瞬间重光亲眼看到了虞鸾脸上的一抹诡异神情,心头不可能不感到慌张。
  房间里的空气较之平日的确是要更加燥热些许,可也在林翾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重光眉头紧皱,左右环顾一圈,想要寻找林翾的身影,却发现自己一无所获。
  107
  受到魔纹的影响, 重光不似往日那般可以沉得住气, 大略扫视两圈都没能发现林翾的身影, 整个人顿时就变得暴躁起来。
  他早就意识到虞鸾的行为请求反常, 很有可能有些问题,却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虞鸾那样虚弱,于他而言本就不堪一击。
  按理来说,虞鸾也的确没能破除得了他的禁制。
  可是林翾就这样消失了, 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房间之中,明明禁制没有裂痕, 门锁也没被撬动, 林翾就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猝不及防,叫他无法抓得住。
  站在原地,重光整个人都是混沌的, 目光没有焦点,却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眼底酝酿,心底的凶兽不再受到拘束控制。
  他走出门去, 转瞬便来到了昏迷的虞鸾面前,抬手毫不客气地揪起对方,对着那张明艳的面孔,半点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态度,径直捏紧了对方的脖颈。
  林翾不见了,与这女人脱不开干系。
  所以他一定要杀掉这个女人。
  这种想法自心头萌生, 一发而不可收拾,并且毫不内敛地展现出来,叫远处观望着的鸾族后人都能清晰地觉察到他的杀意。
  倘若说方才虞鸾所掀起的大火是暴烈的,破坏力惊人,那么重光的力量便是悄无声息的,就如同他本人一般,面上看似不动声色,实际上已经处在了一个狂乱的边缘。
  可就连死亡迫近也无法唤醒一个真正毫无知觉的人。虞鸾紧闭双目,始终不曾有半点苏醒的征兆,哪怕她在重光的压力之下下一秒就即将死去。
  鸾族后人自然是不能看着虞鸾如此死去,尽管这一次虞鸾确实做出了令他们无法为之辩解的事情,可也不应当死得如此迅速。
  可是强悍如重光,根本不给他们打扰的机会,哪怕是他们在场的所有人加起来,也无法近得了重光的身。
  他们只能挣扎着,眼睁睁看着虞鸾的生命在迅速流逝,而重光面上毫无波动,周身的气势暴戾,动作不多,却干脆果决。
  他整个人像是已经完全被情绪操控,失去了心头挚爱,不叫罪魁祸首付出性命便誓不罢休。
  直到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并不明显,也只有重光一人能够听得见,却叫他整个人猛然惊住,顿住了一切动作。
  一瞬间有如希望重新燃起,他直起了身体,盯了虞鸾一眼,最终缓缓松开了手,归还对方些许呼吸的余地。
  那铃铛声他再熟悉不过。分明是当初他亲手系在林翾的腕上,用来保证林翾遭遇反噬时他能够第一时间觉察。
  铃铛认主,只要还能发出响动,就意味着林翾还活着。
  是这个认知将他从理智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叫他堪堪停住了手。
  留虞鸾一命,或许还有用。今日之事绝不能简单轻易地罢休,不问出缘由与幕后主使,虞鸾就必须活着。
  倘若从对方口中问不出东西,他不介意动用一次搜魂,用这种很容易彻底从魂体上废掉对方的方式来寻求答案。
  一旁的鸾族后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到重光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一般恢复了理智,纷纷松下一口气。
  无论怎样,只要虞鸾还活着,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好消息。
  极意谷境地之内,迷雾禁地中,一条巨蛇盘旋在一片难得平坦的空地上,泛着金光的乌色鳞甲与冰凉的雾气相触,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它巨大的身躯如同一道屏障,叫其他蛇类根本不敢靠近,远远地躲避开来。
  而在它所守护着的范围之内,两道人影处在正中央,与它庞大的身躯相比,显得如同蝼蚁一般渺小。
  其中一人盘膝而坐,黑色的长发随意地绾起,偶有散落几缕在脸侧,也并不碍事。
  一眼看上去,无论是谁都会茫然于他的性别,他的容貌无疑是美的,难辨雌雄,气质也是柔和中掺杂着强硬。
  他开口,就连声线也游荡在中部,不低沉也不刺耳,是一种恰好叫人感到舒服的中性声音。
  “……人类的感情总是这样复杂。”
  他仿佛自言自语了一句,纤细而骨节分明的手从身边躺在地上的男人腕间挪开,只拨弄了一下那里缠绕着的铃铛,就没再继续触碰。
  倘若他没有把林翾救出来,他不能确信重光会不会及时赶到,那叫虞鸾的小姑娘的火焰十分邪性,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无视防御禁制,使房子变得灼热而不适合人存活。
  所以他没有犹豫,直接选择从那里将林翾带走。
  “那个修魔者很快就会循着铃铛的指引赶过来,我们时间不多……”,一边说着,他叫了一声巨蛇的名字,语气较之方才冷厉了些许,“苍,给我一片你现在的鳞片。”
  尽管对方态度并不客气,可巨蛇却殷勤得过分,谄媚二字几乎能明明白白地书写在脸上,不曾犹豫便直接将身躯凑了过去。
  无论修炼到何种境地,硬生生剥鳞的痛楚都不会减少半分,甚至还会更加强烈。
  一道精准的火系玄力猛然袭上巨蛇的身躯,叫它几乎反射性地想要挣扎反击,可终归却将全部的力量都用于压制自己,连躲藏闪避都不允许自己做。
  它尽可能保持着安静温顺,任由对方暴力地从他身上剥去鳞片,留下一处丑陋的亏空与血腥气。
  拿到了想要的东西,长发男人似乎隐隐地笑了一下,声音没什么变化,态度却仿佛柔和了几分,夸了一句,“乖。”
  只简简单单一个字,却叫因疼痛而蔫下去的巨蛇瞬间又恢复了精神,抖擞起来,继续完成自己负责守护的任务。
  长发的男人无疑是鸾鸟所化的肉身,眉眼间神情并不严肃,但整个人却给人一种非常可靠而安心的感觉。
  他将手覆盖在林翾的胸前,那里是他们的契约所在之处,随着他力量的催化涌入,一层如同软甲一样的鳞片从林翾身上浮现,逐渐蔓延开来。
  这是苍最近一次蜕下的完整鳞甲,被鸾鸟炼化成为防御性的灵器,如今融到林翾的身上,并在胸口最脆弱的地方增添了一块刚刚从苍身上剥落的鳞片。
  之所以做出这一切,鸾鸟并非是完全出于奉献精神,而是一部分源于林翾与他是共生契约,倘若一方死亡,另一方也无法独活。
  这也是苍心甘情愿奉献己身的最大原因。
  实力强悍而潜力无穷的巨蛇灵兽主动而渴望为鸾鸟做一些事情,哪怕会给自己带来痛苦,也依然沉浸于这份强烈的幸福感之中。
  先前它因为隐瞒而惹怒了鸾鸟,又因出于担忧刚刚塑出肉身实力不足的对方会敌不过疯狂的重光,在对方战意酣畅之时将对方强行带走,更是罪上加罪。
  如今鸾鸟态度已经软化了许多,鉴于它是第一次犯错,给了它被原谅的机会。
  灵兽之间的交往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说了原谅就是不再计较,一切恢复如初,不会秋后算账,旧事重提。
  融合灵器的过程往往是痛苦的,尤其是高品阶的灵器,更是如此。林翾在鸾鸟的操控之下暂时处于一种灵肉分离的状态,痛苦能减少许多,却也难免流露出了挣扎之色。
  巨蛇警惕地盘绕在一旁,时时刻刻做好准备替鸾鸟与林翾阻挡一切可能出现的危机。
  而鸾鸟面色平淡,垂眸帮助林翾融合灵器,就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
  他算好了时间,在重光赶过来之前,定然能结束一切要做的事情,以最强盛的姿态面对对方。
  之所以能够将林翾带来这里,是因为他的实力已经恢复了巅峰,可以无视空间的阻隔。
  照常理来说,他已经是这时间仅存的上古巅峰强者,除他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会有穿梭空间的能力,哪怕是强悍如重光,也仅仅只是摸到了一个边缘,距离参透这种力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可是一想到在修魔者领地之内所觉察到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感,鸾鸟便忍不住皱起眉头,总觉得在自己涅槃的这许多年间,有些暗地里的东西在滋长,逐渐不受掌控。
  他在修魔者领地之内感受到了一丝残存的力量,给了他一种昔日曾经打过交道的感觉,那力量也是可以使空间产生波动。
  这实在是太反常了,就好像上古时期的其他修者也没有死去,藏匿于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如今终于现世一般。
  鸾鸟记性还算不错,但毕竟与上古时期时隔太久,又在一次又一次的涅槃之中丢失了许多无用的记忆,因而无论如何回想都想不起来到底这股力量是属于什么人的。
  一边帮助林翾炼化灵器,他一边分出一些心神去思索那道莫名的力量,它实在很难叫他不在意。
  直到第三日,炼化进行到了收尾工作,他也能感觉到重光正在朝着这个方向马不停蹄地逼近,他还是没能想到究竟那股力量源自于何。
  他无可奈何,只能暂且放下心头之事,将林翾的魂体归还于肉身,看着对方睁眼,意识逐渐回还。
  林翾的眼底似乎有些微微的茫然,盯了面前陌生的面孔良久,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面上显露出一些惊疑。
  108
  眼前的男人于他而言无疑是个陌生面孔。但是气质十分熟悉, 哪怕只是沉默对视, 不言不语, 也叫他自发地辨别出了对方的身份。
  身体仍然有些残存的钝痛,仿佛浑身的皮肉都被撕毁破坏, 而后又经过重塑。林翾深深地呼吸几次, 眉间才彻底舒展开来, 面上浮现出一抹惯常的温和神色。
  “……我们算是初次见面,还是暂别重逢?”
  他开口如此问了鸾鸟一句,并不是为了得到一个答案, 而是为了就此打开话题。
  鸾鸟也能理解他的意思,美貌而雌雄莫辨的脸上显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
  “都可以,这不重要。”
  略微停顿了一下, 他才正色起来,目光沉静, 并不显得有什么焦急,而只是在陈述一个没什么威胁感的事实。
  “那个修魔者马上就会找过来了,你想要和他回去, 还是暂时留在我这里?”
  拥有足够强悍的实力傍身,鸾鸟从来不会畏惧任何人,就算对手是经过了二次堕魔的重光, 他也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倘若林翾不愿意与重光回去,他自然有留下林翾的实力。
  于心而言,他是肯定不愿意林翾回到重光身边的,毕竟林翾与他之间存有共生契约, 只要不是亲自保护林翾,他总归放心不下,更何况重光身边似乎危机四伏,从来没有安宁的时候。
  但他愿意给自己年轻的共生契约者一个自主选择的机会。从苍那里他得到了重光成婚的真相,心头出于正义的愤怒谴责感消减许多,只留下对这对眷侣之间复杂感情的唏嘘感叹。
  他没有强行拆散一对相爱之人的打算,如果林翾不愿意与重光分隔两地,他也只能跟着对方一起前往修魔者的地界。
  无论如何,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他都必须时刻保护好林翾。
  尽管已经活了数千年的冗长时光,可他依然爱惜自己的性命,因为心头还有所挂念。
  看了一眼身旁一边老老实实负责把守望风,一边试图偷听自己与林翾之间交谈的苍,鸾鸟动作轻缓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与袖口的尘土,目光投向一个远方的方向。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四周浓郁的白色雾气却陡然消失了一大片,仿佛都被瞬间蒸发,取而代之的是灼热的气浪。
  这是属于鸾鸟的防御性结界。
  他不畏惧重光,但他同样也不会轻敌,提前做好谨慎的警惕与防御,是他一贯而来的准则,也是他能在强者如云,以性命相搏相争的上古时期存活至今的理由。
  被鸾鸟的动作一惊,林翾才从惊愕与困惑之中猛然间回过神来,也随之起身,大脑依然半懵,嘴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跟他一起……重光找来这里的话,我就和他一起回去……”
  他没有完全原谅重光先前那些所作所为,但他也不会刻意地用别人的错误来虐待和惩罚自己。
  既然放不下对方,他更愿意与对方当面对质,把一切都说个明明白白,届时该如何处理,那便是日后才需要慢慢斟酌考虑的事情了。
  考虑到鸾鸟先前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似乎总是希望他远离这段感情,远离重光,林翾嘴上一边说话,目光便有些躲闪,不与鸾鸟相对。
  他眼神飘忽不定,空气沉寂了半晌。
  重光就是在这样的片刻之间就如鸾鸟所言,很快来到了这附近,目光在看到林翾的那一刹那,似乎猛然间迸发出一点热烈而迫切的希求渴望。
  被那铃铛清脆的几声响动牵绊着,他这一路走得都十分煎熬。自那几声之后他就再没有听见过其他声音,这样的认知使他的情绪越来越紧张,甚至开始怀疑起了铃铛声是不是自己在幻听。
  他在结界之外站定,目光与林翾遥遥对视。
  下一刻,他脚步无法再停留在原地,而是猛然间连连后退几步,弹跳开一个很大的跨度距离。
  在他所经过的路线上,皆有似乎无法被熄灭的鸾鸟之火凭空燃烧了起来,掀起滚滚烫热的风,
  鸾鸟的目光像是藏在火舌之后的锋锐匕首,直直地盯着重光。
  109
  。 林翾被两人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驾驶惊了一下, 略有迟疑, 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说些什么。
  方才明显是鸾鸟率先动了手。林翾心跳有些加快,仰头看着远处的重光,目光触及对方脸上那骇人的纹路,便好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慌乱地挪开视线。
  他刚刚看到重光这副模样的一瞬间就愣住了,满脑子都是书中对于重光比较含混的描述——
  相貌略有几分狰狞, 年纪轻轻却不修边幅,脾气暴虐残忍, 喜怒无常。
  这只大略看上去便是一副叫人生不出好感的长相与性格。
  曾经的林翾还对重光形象与书中的极度不吻合而感到费解,直到如今他才终于明白, 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人都是会变的, 重光变得尤其多。
  只不过其他人是随着时间的沉淀而逐渐转变, 而重光则是在堕魔这一不可抗力的促使之下变成了这幅不堪的模样。
  林翾怔愣地望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年轻男人, 就好像今日才是他第一次真正认识对方。
  他不能亲身体会堕魔, 也就无法对重光感同身受。在他的心底甚至存有某种迷糊感——
  堕魔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如今的重光还是从前的那个重光吗?
  林翾并不在意重光的相貌是美是丑,区区魔纹而已, 其实也并没有让重光看起来十足丑陋。
  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重光的面孔与身体,最终凝在对方的双眸之间。
  人最有辨识度的往往不是**躯壳, 而是其中的魂灵。倘若堕魔改变的是重光的灵魂, 那么他又该如何面对重光?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知道。
  他很确信自己深爱从前的那个重光,尽管对方并不完美,甚至很多方面都偏执而任性, 他都能接纳忍受。
  但倘若重光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单单是相貌发生了转变,内里也与从前相差甚远,他就暂时还不能看清楚自己的心中是如何想的。
  如果在这种情况之下选择离开,究竟是对感情的忠诚还是背叛,他也搞不清楚。
  鸾鸟只主动挑衅了这样一次,就再没有动手的意思,而是站在原地,一举一动都慢条斯理,眉眼间是淡然自若的神情,姿态说不出的优雅。
  他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腕,目光盯着重光,其中意味不明,也分辨不出善恶喜怒,只是有些针对性的尖锐藏在其中。
  空气缓缓流动,掀起阵阵沙砾土石,刚飞起不高就坠落下去,再度从半空中的舞者沦为尘埃。
  出乎林翾的意料之外,也出乎鸾鸟的意料之外,重光并没有选择以牙还牙的反击,而是沉默良久,似乎强迫自己稳定心神,平息怒气,一步一步朝着林翾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像是久经沙场饱受劫难的将军,尽管在回归到所效忠的王身边时受到了阻拦与刁难,也依然难以消磨其忠诚与意志。
  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但鸾鸟十分清楚,重光之所以选择了忍耐,绝不是因为实力不足或是性格畏缩,而仅仅只是不想在林翾面前做得太难看。
  这种认知使他挑了挑眉,心头微微一动,眼神瞟向林翾,发现对方似乎正在陷入某种挣扎之中。
  眼瞧着林翾显然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鸾鸟皱眉,脚下挪动一小步,恰好赶在重光来到林翾面前的刹那间拦在了两人之间。
  “你要带他回去?”
  他开口这样问了一句,心头其实已经早就有了答案。
  倘若不是为了带林翾回去,又是什么信念能够驱使着重光翻越千山万岭,从遥远的修魔者领地来到这极意谷的禁地之内?
  在鸾鸟的设想之中,根本不存在其他可能。重光来此,一定是为了带林翾离开。
  之所以要问上这么一句,其实是替林翾争取一个回神的缓冲时间,免得对方在面对重光之时仍是一副呆呆的失神模样。
  因为鸾鸟本身是强势的,于是也见不得自己的契约伙伴在感情之中总是被压制一头,处于被动而弱势的境地。
  于他而言,林翾可以不掌握主动权,但一定至少要与重光在气势上势均力敌。
  三人距离很近,鸾鸟一开口,对林翾来说可谓近在咫尺,声音仿佛就响在耳畔,一瞬间就叫他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地抬头,听到的却是重光开口回应,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却又在其中掺杂了许多复杂的滋味。
  “……我不会带他回去。”
  他在认真地回答鸾鸟的问题,虽然那只是鸾鸟随口问问而已。
  空气霎时间陷入了静默。
  鸾鸟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面前的修魔者神情认真,不似作假。
  他忍不住偏过头去看林翾,发现对方的脸上也满是不可置信,惊疑地仰头盯着重光。
  他们都没能想到答案竟然会是这样。
  明明重光都已经找到了这里,可从他的口中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像是为了打破沉默,又像是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坚持这叫他感到痛苦与煎熬的选择,重光又缓缓重复了一遍。
  “我不会带他回去,直到下一次见面为止,他都交给你来保护了。”
  他的语气是确凿笃定的,根本不考虑鸾鸟会不会拒绝。
  有共生契约这层牵绊存在,他相信鸾鸟也不可能会拒绝保护林翾,毕竟他们的性命是纠缠在一起的,在契约的束缚之下生死与共。
  迟疑了一下,他抿了抿唇,终究没再开口。做出这样的决定,无疑是一个艰难的抉择过程,可是他不打算把缘由说出来,而是打算压在心底,直到有朝一日这问题不再是问题。
  其实缘由也很简单。在赶来这里的路上,他心头充斥着各种思考与自我反省,渐渐地意识到自己身上存在的巨大缺陷——
  不单单性格异常偏执,容易伤害到林翾,他的实力也不足够强悍,总是在意外降临之时保护不好林翾,几次三番地叫林翾涉身险境。
  哪怕是经历了代价如此巨大的二次堕魔,他也无法与鸾鸟比肩。这叫他不得不承认世间总有比他更加强大的人存在。
  从前的他总相信由自己亲自来保障林翾的安全更加可靠。可如今危机一个接着一个层出不穷,越来越使他们处于险境的漩涡之中。真正的敌人依旧掩藏在暗处,叫他们难以把罪魁祸首揪出来。
  经过了虞鸾这一次的意外,他更是终于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比起他而言,林翾或许才是真正被邪修势力针对的那一个。
  当年被血洗的修魔者一族如今也没有重新凝聚起来,核心人员都已经在屠杀中死去,真相没有可能被还原。
  但考虑到药体与修魔者王族一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说邪修们真正的目标其实是药体也完全说得通。
  这种不妙的假想让重光危机感空前强烈,甚至开始对自己的实力产生了怀疑。
  留在他身边,林翾难道就绝对安全吗?
  一次又一次的意外状况告诉重光,答案是否定的。在这样的思维死角中挣扎许久,他终于找到了林翾。
  见到站在林翾身边的鸾鸟的一瞬间,他的心中忽然间就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他要把林翾留在鸾鸟身边,而后独自一人离开。
  尽管这有悖于他曾经立下的要与林翾永远不分开的誓言,但无疑是一种能最大限度保障林翾安全的办法。
  修魔者领地毫无疑问已经被邪修盯上了,不再安全,在危机解除之前,林翾最好不要随他一同回到那危机四伏的地方。
  而与之相反,这极意谷禁地则是一个绝佳的避世之处。
  沉吟着,重光目光左右扫视,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大片的荒芜景象,昭示着这里是怎样一个剧毒之处。
  直到如今他完成了二次堕魔,禁地才开始不被他放在眼里,可以随意出入。在此之前,他也是一个称得上强者的存在,却根本无法踏足这里。
  有这一层屏障存在,就足以拦住很大一部分敌人。
  至于更深层次危机,他只能寄希望于鸾鸟,相信鸾鸟会保护好林翾。身为上古灵兽,鸾鸟要比他更加强大,又因为存在共生契约的束缚,鸾鸟一定会尽心尽力。
  空气在对峙之中显得有些沉闷,几乎令人窒息。
  林翾终究也没有问出一句“为什么”,整个人像是忽然感觉到了疲惫万分,颓然下来。
  在重光找过来之前,他还在心底纠结过见面之后要怎样做。在见到重光的那一刻,他还在思考该如何面对重光。
  但如今这一切都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