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在他身后倏然投下一抹阴影,发出“踏踏”的脚步声,慢慢朝他走进,可凤迟龄也依旧无动于衷地画着,仿佛明白对方不会对他构成威胁。
  画中白雪皑皑,寒梅栩栩如生,右侧空白处还有一首古人的诗词赋——“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美不胜收。
  等那声音挨到身后只差一尺有余,脚步声逐渐停了,接着就听身后的声音有些怯怯地道:“尊主,您看这样行吗?”
  笔锋陡然一顿,凤迟龄慢慢将其放下了,无言转过头,等那张脸映入自己的视线,手抵着下巴打量了一番后,他才认可般地微微点头,道:“行。”
  “那就好……”
  “你来看看我这幅画,如何?”
  道完,他拉过对方,将自己的画摆放在他面前。
  那人似乎犹豫片晌,才道:“……非常好看!!”
  凤迟龄似是不太高兴:“说实话。”
  “……真的挺好看的。”
  得到这个答案,凤迟龄轻轻叹了口气,歪着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终妥协道:“好吧,就当你说的是实话。”
  顿了顿,他又道:那如果和无忧比的话,又如何?”
  “……”
  夜深人静,皎洁明月能悄无声息地爬起,也能无声无息地落下。
  最后,迎来了荆无忧期望已久的“明日”。
  他一大清早就起了床,在今日,他似乎格外注重自己的外表。平日里根本不屑梳理的头发,单单一个早上,也能梳个百八十回。
  今天,是凤迟龄答应与他单独下山游玩一整天的日子。
  五年来,他们师徒四人基本没下过几次山。就算下去过,也都是四个人一起结伴而行,连两人并行的情况都不存在,更别说单独一人下山了。
  而在今天,他可以和凤迟龄一同下山,那可真是……
  衣冠楚楚的荆无忧一路上都掩盖不住自己脸上的高兴之色,嘴角总是情不自禁地上扬,霎时有种世间最高兴的事也不过于此的特殊感觉。
  想着想着,他就开始好不矜持地一跃一蹦,等走到大师兄房间边上才停了下来,两手打在脸颊上胡乱揉了揉,随后换了一张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微笑脸走了进去。
  那身水色以面对着画案,背对着他的姿势坐着。
  荆无忧弯下腰,故意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边接近边缓缓举起双手,在距离对方不过一寸的时候,他突然从背后环住他,唤道:“大师兄!”
  此番举动一出,察觉到怀中人的身形猛地一颤,荆无忧眨了眨眼,侧过脸,将半张脸贴在他的背上,闭眼笑道:“今天是大师兄和我一到下山的日子,就我们两个人哦,师兄不会是忘了吧?”
  这声音听起来慵懒迷离,从好看的薄唇中溢出,低沉中还噙着点儿微微沙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地传入怀中人的耳朵里,可哪知道怀中人对此,身体是愈发地僵硬,宛如石块。
  久久没有等到期待之人的回应,荆无忧颇感疑惑地睁开了眼。
  既然对方没有动身也没动口,他就打算这样抱着凤迟龄不放手,脸上挂着的笑意逐渐转化为担忧,他小声问道:“大师兄怎么了吗?莫非是哪里不舒服?如果不舒服的话,今天不去也没有关系,我就在这里陪你一天。”
  凤迟龄久久不语,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一圈,袖口里的双手却不易察觉地摩挲着,半晌才开口道:“不,不用……”
  荆无忧顿了顿,抬头挑眉道:“大师兄?”
  凤迟龄嗫嚅道:“我没事,不用担心,那个……你先……”
  听怀中人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完整的一句话来,荆无忧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怀中人的后脑勺上望,随即手掌微微下移,不动声色地在他腰际掐了一把。
  一声颇带尖锐炸呼的“噫”声陡然冒出,荆无忧仿若被吓到般倏然一愣,随后像抱了块滚烫的铁碳般迅速松开手,从他身后退了出去。
  这记叫声过于响亮刻薄,贯彻在整个房间内,显然不会是凤迟龄发出的声音。
  据他所知,他的大师兄即便是头脑疼得炸裂,如万蛊噬咬,也只会闷哼几下。
  五年里,他偶尔会抱这个人几下,也会耍个心机摸这个人几把,但回答他的只是一顿斥责,实在做的过分才会被揍一顿。可如今的情况,万万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不知不觉中,荆无忧召出一把木剑,将之直直指向“凤迟龄”的背后,两眼瞪得硕大,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你、是、谁。”
  ·
  岸边的柳树低垂着头,未干的细小露水尚且凝在枝头,随着清凉的风缓缓曳动。
  不知从何时起,北云湖边已然升起一片轻柔的晨雾,像轻烟般将连绵起伏的山峦衬得虚无缥缈,若隐若现。
  真是一副青黛含翠,山色空蒙的好风景。
  可风景再好,也要有能欣赏的与敢于欣赏的人。
  由于当地环境较为偏僻,雾气又迟迟不肯褪去,目前还居住在这里的平民百姓已然寥寥无几,周边的居民明显减少,大部分都往北庭镇中心迁移。
  而此时此刻,在这片美景里,唯有那停靠在河边的一叶扁舟,与一位站在舟上,等待着给需要摆渡的客人摆渡的摆渡人。
  摆渡人是位老者,头发雪白,满面皱纹,他坐在小舟里的木凳上,腿边放着一只划船用的浆。
  老者一双沧桑的眼睛平静地扫向湖面,盯了良晌,接着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气声从那长满长胡子的下巴上面的薄唇中叹出,似是正在为没有生意而兀自哀愁着。
  过了许久,冷风扑面迎来,早晨的北庭颇为寒冷,老者因此打了个喷嚏。他擤了擤鼻子,想着今天又是无人前来乘船了的日子,正打算起身回去的时候,一抹水色悄无声息地来临。
  老者垂眼看着岸边的石阶,伴着细微的脚步声,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淡青色的长靴,顿了顿,忽然从上方传下一道声音:“可否摆渡?”
  这音色如寒玉相击,真够好听的。
  要说仅有的不足,就是过于冷冽,像块冷冰冰的冰块儿,若是能再夹杂点感情,会更加悦耳动听。
  老者想看看有这般嗓音之人,究竟会是怎样翩翩如玉的公子。
  可他这一抬头,脸没见着,只见到一张映着梅花斑点的面具,并且距离自己的脸不到两寸,在靠近一点的话,鼻尖都要与之相撞了!
  因为离得太近,老者的两只眼珠在这瞬间险些成了斗鸡,怔愣片刻后猛地向后躺倒,凳子翻了,人也摔了。
  小舟被这动静震得晃动了下,激起湖面上道道波纹。
  见状,凤迟龄缓缓直起腰板,既没有上前搀扶,也没有要道歉的意思。他负着手,语气极为平淡地道:“老人家,你没事吧?”
  老者疼得丝丝抽气,他扶着自己的腰,艰难地从小舟上站起。听他称呼自己为“你”后,傻了眼,心道这人可真是没大没小,也不知道用尊称,于是埋怨道,“这位公子,你离这么近也不打声招呼,吓坏老头子我了!我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负得了责吗?”
  望这个人没什么大碍,对于他的抱怨,凤迟龄选择避而不答,重复之前的话道:“可否摆渡?”
  “……”老者汗颜,摇头指着他道,“你这人,未免也太没有同情心!”
  虽然表面不服,但看在生意实在不好,方圆数里都没什么人,就让凤迟龄上了小舟,为他摆渡。
  毕竟如今好不容易才来了这么一个大活人,若是因为一点小事把别人赶走,岂不是得不偿失。
  老者将方才挂在脸上的愠怒之色抛弃,换了一副和颜悦色,颇为慈祥的表情问道:“公子要去何处?”
  凤迟龄一声不吭地抢了小舟上头唯一的木凳,掸了掸衣袖,接着潇洒地坐下,道:“南阳城。”
  远方虽气雾缭绕,看不清风景,可脚边湖水却是宛如明镜,清澈透亮。
  老者划了一阵子,稍稍瞥了眼面前的青年。
  凤迟龄的那半绾起的乌发随着风轻轻拂动,一声浅蓝似水,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白皙如雪,色泽柔和,颇为仙风道骨。
  老者如此一瞧,觉得这公子的气质与身形可真是不错。腰很细,皮肤也白,如果不是那确实拥有的喉结,与那两腿大胯、尤为懒散的肆意坐姿,被认为是个姑娘也未尝无人相信,说到底,真是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不过可惜的是,既然这个人脸都用面具覆盖住了,相貌八成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毕竟这世上又有谁不希望自己好看,对此向外炫耀,搞得人尽皆知,人人夸赞呢。
  老者提起嗓子,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偷偷瞄了眼凤迟龄。可见对方竟还是恍若未闻地继续盯着远方,纹丝不动。
  对此,老者百般无奈,心里叹到这个人怎么不懂情面呢,一般在这个时候不都是该问个“为何叹气?”之类的吗?连这是想搭话都理解不了吗?
  没法子,老者只能略显窘迫地轻咳一声,率先言语道:“公子可知南阳城最近兵荒马乱,皇族中人盯百姓盯得很紧,若公子只是为了游玩,那来的时机可是大错特错。”
  凤迟龄淡淡言道:“哦,你管我?”
  听了这回答,老者霎时一懵。
  他先前还以为这个人有多高冷,有多么不可亲近,可现下这个回答听起来也太过儿戏了吧,于是,他赶紧斥道:“你可知道那里发生了何事!?那里许许多多的人都巴不得由里往外跑。早在一个月前,我就没见过你这种从外往内的傻子!”
  凤迟龄语气一转,兀然望向他:“傻子?叫谁?”
  那一刻,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停滞了,一股寒气腾腾升起,可顿了顿,他又逐渐放缓语气,言道:“罢了,山野村夫,也是可以原谅的。”
  闻言,老者眼睛猝然瞪大,奋力甩开木桨,将其扔在舟上,溅起几滴水花。
  他眉毛挑得飞起,怒气冲冲道:“你这公子说话可真不是一般的招人厌啊,山野村夫怎么了?看不起吗?话说回来你到底知不知道南阳城里发生了何事?太子!我们东煜国的太子遭到疑似是魔修的暗杀!!”
  “虽说没有暗杀成功吧,但帝后对此非常重视,下令全城搜捕可疑之人!戒备非常森严,光是短短一个月内,就抓了数百名可疑的百姓帝后亲自在牢里一个一个拷问。”
  “要知道,我们国帝后的贴身武器“繁骨鞭”,那可叫一个厉害,就没有人看到过有人从牢里活着走出来过!!”
  道完,老者又一副打量的神情看向凤迟龄,道:“就你这样的外来人,是怎么看怎么可疑。小心等进去之后,也成为那些人里的其中一个——喂,你在听老头子我说话么!?”
  凤迟龄不知从何时起拿着地上的木桨,往小舟底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微微侧着脑袋,下巴随着敲击的声音一高一低地点着,仿佛在聆听一首美妙绝伦的乐曲。
  ……无法沟通!
  等到达南阳城附近后,凤迟龄随意拿了些银两给了老者,便下了船。在前往城门的路上,他一边手握折扇扇风,一边掀起一半的面具,津津有味地吃着从璇昆山上带下来的蔬果。
  他昨天夜里一个人下山了,既没有将此事告诉洛潇,也没有告诉荆无忧和上官允,却唯独告诉了四雪。
  他稍加施法,让雪狐化作他的模样在璇昆山待一阵子,并且告诫于它,让它尽量不要出房门,若有人问起,只要称在作画歇息,多多少少也能瞒过一些时日。
  至于让他敢冒着被师尊罚到地老天荒的风险下山,肯定是要有原因的。
  追根究底,还是为了噬魂蛊一事。
  紫魇王那个没用的废物花了整整五年时间对此也没个头绪,直到前两天为止,才终于查到些鸡毛蒜皮。
  追溯到两日前,凤迟龄暗中与紫魇王见面,后者说噬魂蛊极有可能是被南阳城中人所盗,而之前摆渡老者口中的“暗杀太子的魔修”兴许根本就不是什么魔修,而是被盗取噬魂蛊之人,给用蛊虫给控制住的寻常百姓罢了。
  噬魂蛊的效应,除了可以控制人心外,还可以大幅度提升一个人的修为。
  譬如凡人可以提升到筑基,筑基可以提升到金丹,金丹可以提升到元婴。以此类推,修为越高的人,中招后产生的威胁性就越大,假以时日被心怀恶意之人控制,后果则不堪设想。
  据紫魇王所说,盗取噬魂蛊之人似乎身带七阶辟鬼符,除非鬼之尊主,任何妖魔鬼怪无法靠近其身,对其构成半点伤害。
  紫魇王只能算个小王,当然应付不来。可要论鬼尊的话,凤迟龄活到现在这个年纪,听都没听说过,更是没见过,于是他只能亲自出马。
  不过他亲自下山,找寻偷盗人的原因可不是因为他是与鬼尊并列阶位的魔尊,凤迟龄才没想那么多。
  当时他只想着自己是个修真之人,确切来说是个人,辟鬼符有什么作用?能将鬼怪给诛灭个彻底是没错,可对人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半点儿作用都没。
  就因为这件事,使他不得不亲自下山一趟,所以凤迟龄已然决定好,在准确无误地找到那个人后,一剑把他脑袋砍下来,头挂在邪绫堂大堂上示众,身体丢给底下的小鬼小妖们饱餐一顿。
  谁叫对方又是盗蛊,又是种蛊,屁事过多!
  哪怕是除此之外没做过别的害人之事,也活该千刀万剐!更何况如今已经有一件暗杀未遂的麻烦事呢。
  信步走到城门口朝里一望,发现根本就没有那老者说的那般戒备森严,人心惶惶。做生意的依旧在做生意,逛街的也依旧在逛街,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卖烧饼咯,一文钱一块儿!”
  “想要容颜永驻,肤如凝脂吗?那就千万别错过这些上好的胭脂,不论大姑娘还是小姑娘们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啊!保证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猪肉猪肉,新鲜的猪肉,本店小生意,不接受讨价还价啊!诶这位公子,新鲜的猪肉,来一斤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