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排, 楚樊修抬眸往前看，车内后视镜面反出叶落惨白的脸。

    他皱了下眉，“停车。”

    司机依言在路边找了个位置停下, 车身还未停稳, 副驾驶的某人猛地松开安全带, 连滚带爬地冲下车。

    看见有幢公厕时, 他眼睛一亮，拔腿冲了过去。

    同样坐在后排的娄女士讶然, “他……这是怎么了？”

    “好像是晕车。”

    楚樊修沉声回答, 转头看向小孩消失在公厕门口的身影。

    一间蹲坑位，叶落脸色惨白地抬起头。

    吐完才觉得不那么难受了。

    他摁下冲水键, 水流刚冲至一半，一股酸涩感又涌上喉头。

    “呕——”

    叶落弯着腰, 吐得天昏地暗。

    这时, 一只大手轻轻拍在他后背，掌心的热度隔着衣服传至叶落身上。

    楚樊修蹙眉, 将另一只手里的抽纸递给他, “擦擦。”

    “……”

    叶落难堪地闭了闭眼，探手扯过纸巾, 胡乱擦了擦嘴唇。

    又手忙脚乱地狠狠按下冲水键。

    在湍急的水流声里，叶落低声说了句谢谢, 没忍住觑了眼男人的神色。

    哦, 大老板眉头紧皱。

    叶落又偷偷地瞄了眼公厕的内部环境。

    很好，脏得他很想再吐一遍。

    叶落低下头, 盯着老板脚上那双与四周环境格格不入的手工制牛皮男鞋, 瞬间觉得自己有罪。

    难道……三万月薪还没捂热, 就要跟自己说拜拜了吗？

    叶落欲哭无泪。

    看着面前的小孩, 楚樊修抬手摁了下太阳穴，有些头疼。

    “你晕车？”

    嗯？叶落呆滞片刻，“……偶尔，很少。”

    他的确很少晕车，只有车辆很颠簸的时候才——

    叶落猛地回神，自己这次或许不是因为晕车而吐的。

    楚樊修不紧不慢地说道：“作为生活助理，你经常要跟我一起坐车，如果你晕车比较严重，可以跟我说，我安排你回秘书部。”

    他声音并不温和，却是在阐述对叶落最有利的情况。

    叶落很快便意识到这点。

    他低头扯了扯衣角，“谢谢楚总。”

    楚樊修嗯了声，转身往公厕外走。

    背过身看到遍布脏污的墙壁时，他眉头狠狠皱了下，很快又恢复自然。

    叶落手里抓着抽纸盒，怔愣两秒，急忙跟上男人的脚步。

    ……

    三人到达于家时，外面的车辆已经停满大半个场地。

    提前得到消息的于家夫人站在大门口，于曼霜陪在她身侧。

    两人都穿着传统的白色孝服，神色哀伤，尤其是于夫人，眼底的泪痕盖都盖不住。

    说话说到一半便哽咽着停下。

    于曼霜在一旁搀扶着母亲。

    她的状态要好很多，起码还能对娄女士客套几句。

    然后，于曼霜看向楚樊修，眼眶微微发红，脸蛋即便憔悴依然难掩漂亮。

    “楚大哥。”

    男人颔首，“节哀顺变。”

    于曼霜忍住要奔出眼眶的泪水，咬唇点了点头。

    叶落走在最后面，把娄女士他们带来的奠礼递给等在一边的佣人。

    娄女士和楚樊修在于家没有待很长时间，给于老爷子的遗像上过香后，两人便告辞离开。

    回途的车上，娄女士半倚背壁，面露疲色。

    叶落这次没晕车，从后视镜看到娄女士像是要闭目小憩的样子，连忙将袋子里叠放整齐的毯子拿出，探手隔过座椅——

    捅了下楚樊修。

    楚樊修原本也阖着眸，缓缓睁开眼。

    “？”

    叶落大着胆子给他使了个眼色，把毯子塞进男人怀里。

    楚樊修低下头，指尖蹭过毯子柔软的布料，又抬眸瞧了眼冲他挤眉弄眼的小孩。

    他伸出手，抖开毯子——

    在叶落震惊的视线里，盖到了自己腿上。

    叶落：“……”

    他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两下。

    夭寿了！

    我让你给娄总盖，你个大男人盖什么毯子？！

    余光看见小孩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楚樊修眼里流出愉悦的笑意。

    他敛住表情，轻咳一声，把毯子给娄女士盖上了。

    感觉到他的动作，娄女士睁开眼睛，有些惊讶地瞥了一眼自己儿子。

    楚樊修神情淡定，并不藏功，“叶助理让我给你盖上。”

    “……”叶落闭了闭眼。

    楚总是不是工作忙得把脑子忙傻了？

    娄女士看向叶落，轻笑了下，“是个好孩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拢起自己的头发，对楚樊修说道：“今天看见于夫人，我才意识到自己也老了，你看，白头发一根根地冒出来……”

    楚樊修静静地看着，听着。

    叶落和开车的师傅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

    仿佛是两只小聋瞎。

    娄女士语气哀伤，“樊修，我不希望我过世时，你像曼霜一样独自站在门口。”

    这话说得太过凄凉，车里的氛围变得低落起来。

    半晌，楚樊修终于开口：

    “妈，别演了。”

    他无奈地伸出手，替娄女士把缕起的头发放下，“这不是你赶时髦做的挑染色吗，何必装作白头发。”

    娄女士：“……”

    叶落：“……？！”

    司机：“……？！！”

    娄女士声音顿时恢复常态，“你怎么这么不好骗？”

    楚樊修淡定地回答：“上次回家，你拉着我夸了五分钟新做的发型好看，我还没有到健忘的年龄。”

    叶落：“……”

    司机：“……”

    小丑竟是我们自己。

    娄女士恍然，“哦，是，我把这事给忘了。”

    她不再演伤感戏份，垂手把毯子向上拉了拉，又看向副驾驶座的叶落，向他伸出橄榄枝。

    “小叶，要不你来给我身边做生活助理？”

    娄女士是真的心动了。

    谁不想要个清秀单纯，又体贴细心的小助理呢。

    楚樊修神情微动，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叶落。

    这小孩……会做什么决定？

    叶落纠结了片刻，“抱歉，娄总，是楚总给了我一个发展的机会。”

    他很诚恳地表达着歉意。

    娄女士笑了笑，反倒更喜欢他了。

    “还是年纪小，性子单纯。”

    楚樊修难得和娄女士意见一致。

    因为工作职务的变化，叶落的休息日也没了着落。

    只好趁休息时躲进卫生间，给于莉医生打电话更换预约时间。

    于莉同意了。

    她犹豫片刻后，忍不住问道：“叶落，你还是想打掉这个孩子吗？”

    “……”叶落张不开嘴说是。

    于莉低低叹了口气，“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让你慎重考虑，现在已经过去小半个月了，你应该已经有决定了吧。”

    良久，叶落小声地说：“我不知道，于医生。”

    于莉想了想，“你今天晚上，可以来医院一趟吗？”

    叶落：“好。”

    ***

    铺着白布的病床，瘦弱的青年躺在上面，卫衣从胸部翻折向上，露出过于白皙——

    和膨起更大弧度的肚子。

    于莉站在他身侧，“叶落，看屏幕。”

    叶落随着医生的指令动作，又看到那个最近时常在自己脑海里浮现的黑影。

    它变大了，形状变得更加清晰。

    叶落甚至可以从模糊的阴影里分辨出哪里是手，哪里是脚。

    小小的，看着——

    十分可爱。

    “……”

    叶落怀疑自己是不太正常了。

    于莉拿起另一个设备，冰凉的小圆头仪器在青年的肚皮上缓缓移动。

    她突然在一个位置停下，“看这里。”

    叶落的视线往侧面落去，看见于莉手里的东西，像个对讲机，上面有小半块屏幕，显示着一个数字。

    126。

    叶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于莉笑道：“上次我就发现了，你的胎儿发育过程似乎比女性快一些，于是向我的老师咨询了下，确实是要快的。或许是男性的身体构造不适合生育，生理调节机制加快胎儿的发育，以避免对身体造成更大的损伤。”

    她简单解释了下，“多普勒听诊器正常要孕16周才会使用，这个数字就是胎心——”

    于莉看向叶落，笑容温和：“小叶，你的孩子很健康。”

    叶落陡然一震。

    仪器上的数字变化，始终维持在一个稳定范围内。

    叶落平静下来，视线凝住。

    那是一个小生命，它在努力长大。

    用微弱的心跳，迎接这个世界。

    叶落咬了咬牙，原本狠下的心在逐步塌方。

    妈的。

    他没忍住暗骂了一句脏话。

    真不想承认自己是他妈。

    良久，叶落沙哑的声音响起，“医生，我可以生下来？”

    他语气是疑问的，眼神却很清明。

    于莉看着他，“叶落，你已经有答案了，何必再问我。不论你选择什么，我希望你日后不会对现在的决定后悔。”

    ……

    从医院出来时，叶落神情还有点恍惚。

    口袋里手机响了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铃声。

    “陈晴？”叶落接电话的时候看了眼时间。

    这都晚上十一点半了，陈晴怎么这么晚给他打电话。

    “你在宿舍吗？”

    话筒另一端，陈晴努力保持冷静。

    得到对方否定的答复后，她看向上了锁的大门，声音止不住地发抖，“那你……方便来我家住一晚吗？”

    半小时后，叶落付钱下了出租车。

    在楼下四处转悠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快步走进楼洞。

    陈晴租住的这栋楼没有电梯，叶落顺着楼梯一层层爬上去，声控灯逐层亮起又暗下。

    一楼灯光熄灭良久后，过道转角处闪起一点火光。

    头戴帽子的瘦小男人点了根烟。

    拿起手机敲出几个字，“鱼出。”

    很快，屏幕亮了下，蹦出一条信息，“照片。”

    瘦小男人啧了声，从相册里翻找到刚照的一张，点击发送。

    又发来一条信息，“太黑了，看不清。”

    瘦小男人呸地吐出一口唾沫，“钱少事多的傻逼玩意儿！”

    嘴上抱怨着，手里又飞快回了几个字，“加钱，一千。”

    对方很爽快，“可以。”

    瘦小男人别了下帽子，摇摇晃晃地出了楼门口，朝六楼的一户灯光瞄了眼，转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离开。

    而这时候，叶落终于爬到六楼。

    他半弯着腰喘了一会儿，掌心不自觉地护住肚子，等到呼吸顺畅后才直起身。

    他屈指轻轻敲了三下门，“陈晴，是我，叶落。”

    很快，里面传来啪嗒一声。

    然后，又是一声啪嗒。

    陈晴把两道锁转开，打开门，看向灯光下俊秀依旧的青年，泪光在眼角闪动。

    一道泪痕滑落。

    “你好慢。”她带着哭音抱怨，一头扑进叶落的——

    肩膀。

    叶落：“……”

    他看着没比自己矮多少的陈晴，陷入沉默。

    “……”

    陈晴的哭声哽了下，又继续放声大哭。

    叶落很快便感觉到肩膀的布料被浸湿。

    听到隔壁邻居家传来重重的的脚步声，他只好抬起手背，拍了拍陈晴的后背。

    “进屋再说——再哭。”

    陈晴红着眼睛点头，进门后重新落上两道锁，然后便像失了魂一样跌坐进沙发。

    叶落安静地看着她的动作。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良久，陈晴嗓音沙哑，“最近，我一直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很诡异的一种感觉，今天晚上这种想法特别强烈，我很害怕。”

    叶落拧起眉头。

    陈晴慢慢平静下来，看向他，“不好意思，这么晚把你叫来我家。我本来想找天乐，但是已经过了宿舍门禁时间，他出不来。”

    “……你没跟他说？”

    “没有。”陈晴眼底布满血丝，“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像是被害妄想症一样，感觉很神经质。”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缩成团抱起来。

    “我怕自己吓到他。”

    叶落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身板，再想想人高马大的陈天乐。

    “……”

    他扫了眼客厅，走到衣架边，取下一件外套，回到沙发处，给陈晴盖上。

    然后便在沙发另一边找了位置坐下。

    “不用怕，我陪着你。”

    青年的声音很温柔，正如他这个人本身带给人的感受。

    失眠好几天的陈晴骤然感到一阵放松。

    她窝在沙发一角，闭上眼睛，耳边是青年低不可闻的呼吸声，鼻间是自己熟悉的香水味道。

    外套的小毛领蹭着额角，温暖和困意拉扯着陈晴坠入梦乡。

    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悠长。

    陈晴睡着了。

    叶落低头玩着手机，半晌抬眸看向她，摁掉手机轻轻塞进口袋，揉着酸疼的后脖颈起身。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从医院急匆匆赶来，卫衣里面的底衣被汗水浸湿，然后又被风吹干，让他穿着很不舒服。

    但是叶落暂时又不能离开这里。

    陈晴的恐惧感过于明显，他不放心就这样走掉。

    等他喝完水回到客厅，陈晴依旧窝在沙发里睡着。

    叶落把沙发脚铺着的毛毯拽出半边，将就着坐下，上半身靠着沙发，半阖眼眸养神休息。

    他这一天过得着实刺激，养着养着就真的睡了过去。

    ……

    叶落是被一声呢喃惊醒的。

    他晃动着头，抬眸看向沙发上的陈晴，人没醒，只是嘴里叫着“妈”。

    她说梦话的声音不大，耐不住叶落睡眠轻。

    陈晴叫了几声妈，原本屈缩的身体放松开，神情也变得安逸。

    梦话被呼吸声替代。

    叶落目光垂落，看向自己的肚子。

    几个月以后，这里将爬出来一个小东西，会软软地叫自己妈——爸爸。

    ……

    等陈晴醒来时，叶落已经离开。

    饭桌上摆着热腾腾的油条和豆浆，碗筷下压着一张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