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康健他们的车拐上镇里自辟的山路,铺的全是碎石。虽然上面积了很厚的雪但是开起来仍很颠簸。车速不算太快,徐家老大的车太破了。康健抬手拉住车门上的把手稳定自己的身体。车窗外不高的群山连绵不断,只剩下光杆的树枝上面也积了很厚的一层雪,很美。天色在半亮不亮之间,旭日不像落日看上去暖人心脾,反倒让人有种莫名的寒意。
就在康健还沉醉在他对山里清晨的冥想时,顺着山边,他看到不远处,也不算近——山路弯弯曲曲,直线看起来很近,但走起来却要很远——他居然看到了一辆越野吉普车。他心里一震,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贴近车窗皱着眉仔细往那个方向看。没错是辆越野吉普车。如果没错,按理说这辆车应该是他的。
我操,居然有人偷我的车。康健觉得这事儿又好气又好笑。他也是这个村的村民,这些年来给这个村甚至周围几个村也做了不少好事,那些常做偷鸡摸狗的事的人基本都受过他的恩惠,没人会对他的车下手。那眼前这个偷车的人是不是想钱想疯了,要不就是外面来的,可是外面的贼特意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偷他车的概率不大。就在康健飞快的思索着各种可能性时,越野车已经拐弯驶出他的视线。不过不要紧,很快他们就会狭路相逢。
“可能有人偷我车。”康健对旁边的陈家老大说。
“恩?哪儿呢?”
“刚才我看见他们从村那边过来,估计等会就能碰上。”
“妈了个八字的,谁的车都敢偷。你放心,康大夫,等会抓住那兔崽子我不打的他满地找牙我都不姓徐。”老大立刻来了精神,困意全消。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好像一个等待战斗的雄鸡,脖子微微往前探出,瞪着大眼,注意着前方的状况。
就要到前方的一个弯路时,康健说,“行了,就停这儿。等会他们一拐弯看见咱们没防备。一脚刹车停下咱两就冲上去把他撂倒。”
“好。”徐老大把车缓缓刹住,熄了火,静等那个傻瓜入网。
越野车里很舒服,暖风也开的很大,二皮的车开的飞快,在这么糟糕的路面上米乐赶不到太大的起伏。但她的心情却不能和车一样平静。人体试验是种检验药品安全所必须的试验,在读书的时候米乐也参加过这样的工作。但那些人看起来是知情并同意的,等等,他们是知情并同意的依据是什么?他们的知情同意书么?谁能保证当时那些看起来也许连小学都没念完或者干脆就是文盲的农民受试者是真的知道并了解他们在做什么,并了解其中的风险呢?也许他们不知道。他们没钱治病,他们以为自己很幸运,赶上了国家的某项扶贫政策,他们把对今后生活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那一粒粒小药丸上,期盼着它们能在身体里生根发芽,杀死那些夺取他们健康的疾病。但他们不清楚,他们的希望只是一种可能的结果,还有更多其他无法预料的结果和风险。
至少,那都是在一定监督下的试验,也有很多健康受试者主动要求来试药以获得补偿,还有人以此为职业。不管怎样,在米乐所看到的例子里基本上所有的受试者都会获得他们应得的报酬。而象李镇这里的情况让她非常吃惊,不单受试者毫不知情,还得不到相应的补偿,并且在试药期间只进行了很少的可怜的追踪、检测。象二皮母亲这样的受试者极有可能是因为这个试验才导致目前的结果。但他们除了为自己不幸的命运哭泣之外根本无法料到这种命运不止是上天的安排更有认为的因素。
米乐本以为自己已经锻炼的在面对生死时可以稍微从容些,但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平时想象的那么冷静,不完全是那种权衡利弊得失之后才做事的人。这件事不止和她的人身安全有关,还和这些记录纸上活生生的七十几个,也许后面还有的上百个编号的人的生命有关。只是她还不确定即使有了这样的初步材料,那些应该展开的调查会不会真的进行下去。和多数在中国发生的事情一样不了了之。
类似的事情每天都在她面前上演,公司进了假药被查出来,只要搞定几个药监的相关负责人就好。撤柜之后再换个名字,换个包装继续销售。每到年节前都要应付一些检查检查,人家也不是过是为了完成每年的任务,查处几个无关紧要的品种停售一段时间,风头过了之后该做广告继续做,该卖接着卖。如果转到公安机关,米乐更不清楚这样的事情公安会不会立案,还是又转回这些专门的监管部门来。但无论如何也得试试,否则这些农民真的是连那些试验用白鼠都不如了。所有能拿到的材料都揣在她的羽绒服口袋里。米乐又用手按了按,硬邦邦的。
这事必须要做,不仅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还要对得起放下病危的母亲和自己一起干的二皮,米乐感激他对自己的这份信任。
二皮的表情很严肃。这两天连续听到的消息让他的情绪跌到谷底。虽然母亲的状况在日益恶化,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以为那样也至少会挺过正月,还没到春节就要不行了。他还没接受这个噩耗,又突然蹦出来的女人在三更半夜告诉他也许他母亲被做了试验。到现在二皮还是没太搞清到底什么是人体试验,又是什么时候做的试验,可只要是涉及母亲的生命安全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不时的咬咬嘴唇,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愤怒和紧张有点僵硬,不像平时开车那么轻松自如。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到县里找到管这事儿的地方,管他是县政府还是公安局,只要说是康健拿这药害了娘,就一刀结果了他的命。
车里的气氛很压抑,没人开口说话。
车子快靠近下一个转弯,山路不宽,只有在拐弯处略宽些,仅够两辆车擦肩而过,平时车行到这里都会降下速度来,一是小心,看看前方有没有要过来的车,好停下来等他错车,否则都得堵在路上进退不得。但这次二皮一次速度也没降过,这个时候路上根本不会有车,再加上熟练的驾驶技术和对路况的熟悉。最重要的还是他此刻的心情。
车子擦着伸展出来的树枝呼啸而过。上面的积雪被抖的纷纷落到落到车上上,又被吹到地上。路的一边是山体一边是不算太陡峭的山坡。山坡上长满各种各样的树木,不过现在这季节看起来更像是各式各样的钢叉向着路的方向伸展。
就在他们刚刚从山体后面转过这个弯时,两人都不禁吓了一跳。不远的前面正停着一辆车,旁边站着两个人。在这种光线还不是很好的情况下他们居然没开大灯,听到二皮他们车过来的声音也没按喇叭警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对神情高度紧张的二皮和米乐来说无异于见到两个鬼。
二皮连忙脚踩刹车,米乐听到路上的碎石在轮胎的逼压下堆积起来的声音,但是石头上面的积雪让车并没有立刻停下来,反而不知什么原因向前滑行了几米后开始向路边滑动,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用力把车往坡下拽。米乐惊恐的抓住车的扶手,冲二皮大喊“快停下来,快停下来。”二皮这时也慌了,不象是个驾驶经验丰富的老手,慌里慌张的操控着汽车,和米乐第一次驾车时没什么两样。
米乐往窗外看那两个人,他们依旧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车子一点点滑向路边。
“咚”一声,车子的一侧已经滑离路面,轱辘完全悬在半空中。“啊”米乐尖声叫了起来,她使劲推开自己这一侧的门想要趁车子完全坠落之前跳下去。
二皮完全傻了眼,大张着嘴,一动不动。就在米乐犹豫着要不要跳下去几秒钟里,车身由于惯性滑出了路面,整个汽车被丢在山坡上,往下翻滚。
米乐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抛了起来,一下子又重重的摔下来。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被撞来撞去,眼前全是混乱的树枝和皑皑白雪。可能翻滚的时间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米乐觉得胸口憋闷的想吐,这种感觉比与陈致和第一次约会就去坐过山车的感觉还糟,都让她恶心的想吐。头部在和车壁强烈的碰撞也让她头痛欲裂,就在昏过去前一秒钟,她模模糊糊意识到好像一个白花花在她面前“砰”的涨开,应该是安全气囊。米乐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会死的。
疼痛,剧烈的疼痛,全身好像被拆成了一个个单独的部件散落各地。米乐开始逐渐恢复意识的感受。她睁开眼睛,她躺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在她头边的床头柜旁边点着一盏昏暗的白炽灯,灯光向周围散开。她躺在一张病床上,盖着被子,被子上面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呛的她轻咳了一声,牵动的浑身疼。这是什么地方,好有点熟悉。
她忍着疼痛把脑袋转了个方向,她躺在整个房间靠里面的一张床上,其余每个墙边都有一张空着的床,窗外一片漆黑,天黑了。窗外面有几户人家,亮着灯。这场景好熟悉啊。米乐皱皱眉,迫使自己整理出一个思绪。半天她终于回想起来,如果没错的话,这地方不就是康健的诊所么,她不由得到吸一口冷气。
汽车翻到之后的事情她一点印象都没有。这很正常,当时她处于昏迷状态,是吓到他们的那两个人把他们两个从车里拖出来,拉倒诊所来的。不过他们也让康医生吃了一惊,他没料到偷车贼是对他感恩戴德的二皮,更没料到车上还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应该正在山上他的屋子里被牢牢的捆着。他们不仅在一起,还一起偷了他的车,看来如果一架机器越庞大的话可能出问题的螺栓就会越多。
米乐尝试着动了一下胳膊,很疼,但是都能动。又试着动了一下腿,也能动,只是从右脚的脚掌上传上来一阵钻心的痛。她的眼泪刷一下子流了出来,但在心里暗暗的庆幸,最起码骨头没断。估计大概是脚掌被挤肿了或者受了伤才会这么痛。米乐掀开被子一角,用双肘撑着身体慢慢往上移,每用一点力气都会有钻心的疼痛袭过来。可这里不是久待的地方,现在屋里没人,也许有办法跑出去,哪怕是向对面的农户求救也还有希望。可是,二皮呢?如果他和自己一起被救的话也应该躺在这里,他在哪儿?他有什么不幸么?不,应该不会的。
米乐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甚至到了不能自己的程度,她不敢想象自己落在康健手上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这样一个为了金钱可以用自己乡亲做实验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也许她也会被他用来做试验,或者其他更变态的折磨方法。所有的惊悚小说里不是都有各种各样的变态恶魔么,他们有的热衷肢解人的身体有的喜欢看着别人痛苦的呻吟哀求,有的会吸食人血,就像白骨精那样,需要新鲜而有浓烈腥味的血液滋养他的身体,强壮他的骨骼,让别人的血液流到他的肌肉里去,他似乎能看到那些鲜红的血液在他血管里涌动,和蜘蛛侠在吃掉蜘蛛后具备蜘蛛的特征一样,当别人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流淌时,他也具备了这个人的所有力量和智慧。这是一种变态的zhan有欲,越是内心感到极度受到压制的人这种想法越强烈,但有些已经很强大的人也是如此。还有一些貌似健康的普通人,现代人的心理根本无法预料。康健的种种举动没法让米乐不把他往一个心理变态者方向去想,而不是仅仅是一个为了利益出售人命的医生。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很多天,但至少是一天,因为现在天已经黑了。必须离开这儿,米乐想。
她艰难的把两条腿挪下床,双脚刚刚沾地,她“啊”的一声叫出来,右脚掌又传过来剧烈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