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小动物,对闯入它们世界的陌生人充满戒备,先是警惕地逃到远方,看到我似乎没有什么危险后便,又小心翼翼地靠近,甚至还有三五只狍子似的动物跟在我身后,不远不近地围观。
我虽然不知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翻过这些丘陵后是什么,究竟是炊烟袅袅的村庄,还是人口稠密的城市,抑或又是一处诡谲恐怖的秘境深渊?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孤身一人,身边没有经验丰富的柯问峰,没有一往无前的天狗,也没有了脑洞经常大开的付千河。我将独自一个人,面对将要发生的所有事,不论好坏。而我的亲人,我爱的人,现在不是生死不明,就是下落不明,困在我刚刚逃离的“沾灰”世界里。
我在温暖到有些炽热的阳光下,在乍一看上去很是安详悠然的优美环境下,一股冰凉的孤独感油然而生,并在随后的一路上如影随形,慢慢滋长,茁壮成参天大树。
丘陵的后面,是一条蜿蜒的土路,顺着土路再向前半个小时,便是有三五间房屋的小村庄。
这时夜色已深,我以为重回人间,便急忙上前借宿,却发现这几间房子已经是门斜窗落,早已荒废良久,没了人烟。
我又累又乏,在荒屋角落里窝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又踏上行程,在一处撂荒的田地里寻到一颗瘪巴巴的白菜,拣还算鲜嫩的部分胡乱塞到嘴里充饥。
到了下午时分,终于在路上遇到了人烟,是真的人和真的烟,是一个满脸黝黑看不出年岁的沧桑老汉,以及一辆冒着黑烟、咣咣乱响的拖拉机。开车的老汉倒还古道热肠,虽然被突然出现的我吓了一跳,还是将我顺道捎到了一个只有一条街的小镇子。
感谢我国制度的优越性,在这样不过百十户人家的边陲小镇上,依然有着一条柏油公路通往远方,依然有个小小的车站,那里停靠着一辆身经百战的中巴车,而在车站的隔壁,还有邮政储蓄绿油油的招牌以及一个ATM机。
我装有身份证的钱包早在去那曲之前就已经被冯开山他们给顺走,后来替我伪造的一些身份证明也全部落在零局那辆改装的厢货车里,所幸我有着将身份证和银行卡分开放的习惯,银行卡经常被单独放在贴着胸口的上衣内衬口袋里,更换衣服也很方便转移,所以ATM机吐出的几张红色钞票至少解决了我的盘缠问题。
国内的交通票据多是实名制,需要持着身份证才能乘坐,县乡间随招随停的中巴还算随意,可从县城出发跨越省域的长途大巴、火车就不可能网开一面了,办理临时证件也很是麻烦。为了尽快赶回我熟悉的世界,在随着中巴坐到县城后,我便找了一辆出租车,包车往家走。
这趟活距离很远,司机的费用要得也不低,这些日子,我经历了这么多生离死别,也实在不愿为这些许的身外之物多费那么多口舌,便应承了他的要求。
但他见我答应的爽快,脸上还有些新鲜的擦碰伤,身上的衣服也不那么整齐干净,自己反倒起了疑心,打起了鼓。犹犹豫豫着,他提出要多找个人押车,还要走三分之一就付次账,见我面露不悦,又连忙解释说,押车的是她的妻子,如果我不放心,可以将身份证给我看,让我发给我的家人或朋友,他们绝没有任何一点别的心思。
我见他坦诚,就点头同意了,他接上自己的媳妇,主动将身份证给我看,我摆摆手,并没有去接。现在的我,又能将这个信息发给谁呢?更何况,我的手中,连个手机都没有。
开车的司机大哥是个性格温顺的老实人,但每一个老实男人,似乎都有一个性格泼辣的妻子。这位司机大哥的妻子,从长相到说话的腔调,就都很泼辣,特别是对自己的老公,上车不到半个小时,妻子就开始嘟囔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最终的结论便是丈夫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丈夫先是辩解两句,然后沉默不语,被说得急了,感觉太失面子,就猛地抬高声音说有乘客呢,别让人家见笑。妻子这才偃旗息鼓一阵,但过不了多久,妻子便又卷土重来,在另外的事情开辟新的战场,如此几番。到后来,由于我始终没有对此表示明显的厌恶,我的挡箭牌功能也渐渐失去了作用。
但丈夫的懦弱和妻子的粗鲁无礼,还是让我开始有些不耐烦,我望向车窗外,想用连绵的成片的田野和高楼大厦堆积的城市屏蔽两人的喋喋不休。而此时妻子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语气不容置疑,让丈夫进服务区休息。
司机大哥似乎在用眼神提醒妻子,见不起作用,才小声对她说:“这兄弟急着回去,能赶点时间赶点时间。”
“那也不能不让人休息!”妻子冷着眼神瞥向后座的我,仿佛我是敲骨吸髓的资本家。
见我眼睛一直盯着窗外,便继续冲着自己的丈夫大喊大叫道:“人家年轻,你不能跟着熬啊,自己什么身体不知道,低血糖那么多年了,到点不吃东西你撑得住?”
司机大哥憨厚的一笑,安慰妻子:“没多大事,咱干这一行,哪能那么舒服。”
“就是你干这一行干的,自己的身体不操心,还要我替你操心。”妻子大声埋怨道,而丈夫只是嘿嘿笑,这笑声中竟然有些许洋洋得意的味道,似乎被妻子这样吵始终值得骄傲的事情。
我心里一震,让司机大哥在最近的服务区休息,妻子连连道谢后又是对着自己的丈夫一阵数落。我回忆着这一段时间的生死凶险和波谲云诡,一面听着前面司机两口子鸡零狗碎而又温情脉脉的家长里短,顿时觉得很不真实,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被硬生生黏在了一起,而我就是游离于这两个世界边缘的矛盾综合体,一边是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的菜鸟,一边是逐渐脱离了世俗世界的异类,就像一个孤魂野鬼,飘飘荡荡的,无所依靠,无所寄托。
司机和他妻子的人生是这辆车,以及一人在闹一人笑的相互守候,那我的人生又是什么?又在哪里呢?
“师傅,不回家了,去西京吧。”等司机大哥两口子重新回到车上,还递给我一桶泡好的方便面和香肠后,我改变了自己的目的地。
“这……”司机两口子有些犹豫,我自然也能够理解,这将之前的路线转了个九十度的角,很让人不安。但我想寻找自己的人生,探明别人口中我无法摆脱的使命,首先要找到我的根,查明我的家族的隐秘。
而现在,付千河他们不知所踪,零局既找不到,也不愿透漏我们司家的事情;宋教授有一封父亲留给我的信,自己却已然永远留在了异国他乡。所以现在我最好的选择便是去关中,我们司家既然号称关中玉手司家,在当地一定更有些影响力,西京又是那里最大的城市,一定能够找到线索。
司机两口子,算了算路程相差不大,我又是孤身一个人,按他们的话说,面相上看也不是什么坏人,两人也没有去过这座闻名遐迩的古城,也没有了什么异议,只是明确说走一段付一次路费的规矩不能变。
我大口吃着面,摆手让他们放心,甚至告诉他们如果愿意在那个城市呆上几天,我或许还将雇佣这辆车几天去办几件事情,心中则开始了对下一步行动的设想,而司机大哥则摆着手说不敢不敢,那算异地非法运营,抓住要重罚的。
我听了愣了一愣,没有再说什么,我的世界,还是莫要牵扯到一些无辜的人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