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此处,三人在车中陷入各自的沉默。珍荣的流泪渐渐变成哽咽,砚君毅然决然的表情在她的啜泣声中更加哀凉。“别哭了。”她安慰珍荣,但丫鬟摇头不语,止不住眼泪。
连夫人沉思之后,大声吩咐冯叔去悦仙楼客栈。直至砚君与珍荣入住其中最敞亮洁净的套房,三人再没有就苏牧亭的事多说一句。砚君保持她镇定的神色向连夫人道谢,而珍荣只是控制不住泪眼婆娑。连夫人陪着砚君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砚君送走她再回来,见珍荣伏在桌边用力抽泣。房间里空荡荡的,加上珍荣阵阵哭声,倍感凄凉。砚君在珍荣身边坐下,轻抚她的肩膀说:“你又要怪我了。”珍荣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交错,双眸仍源源不绝地涌出清泉。
“我怪的不是小姐,是连夫人!小姐的性格不肯受人恩惠,做这种决定没什么奇怪。可连夫人……她一听说老爷摊上大案,再不多问一句,就这么走了!”
砚君苦笑道:“所以我早就告诉过你,亲人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成就的。”
“早知如此,何必来呢!”珍荣愤恨地说,“小姐不肯告连家骗婚,正好由陈二爷去告。摊不上罪名,也要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够丑!”
砚君瞪她一眼,“连远巍没有诱拐春岫。我遭受不公对待,就要他们蒙受不白之冤?那不是伸张天理,是把天理再践踏一次,为世间多添一桩冤屈。我就是不想在走之前装聋作哑,才特意来的。”珍荣拍着桌子嚷起来:“连老爷和夫人是你亲爹娘吗?小姐为他们着想这么多,却不为自己的父亲着想?一百万两黄金!一百万两!”她一直压抑的哭腔至此时变了调,几近绝望。
砚君倒了一杯热水给她,不疾不徐地说:“我不想因为连家亏欠了我,就用自己的委屈不断去勒索他们。这只会让我也变得不堪。”
她说着给自己也倒了杯热水,叹道:“我们苏家再也拿不出那么多钱了。就算连夫人肯出钱,我也不能要——连家不可靠。无法用钱还清的债,落在这样的债主手里,必有祸患。”珍荣平静下来,抽出手帕揩眼泪,却见砚君在微笑。
她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可是她舒心地笑了。珍荣气道:“亏你还笑得出来!”
砚君拍着她的钱袋,说:“我们还有七八十两成色上好的银子——寻常人家靠这笔钱能活一两年吧?我们只有主仆二人,怎么会活不下去?再说我并不需要一两年坐吃山空的日子。这笔钱足够我们尽快回到家乡。父亲的事,回去之后自然会有新的办法。他的朋友既然肯出面救他,兴许从中斡旋,不需一百万两也能转危为安。”
“就知道讲些痴话!”珍荣摇头苦笑。
“自从离开汲月县,我第一次感到没有谜团,没有负累。”砚君说,“现在可以全心全意去弄明白父亲发生了什么,把心思交给真正的家人。”
珍荣拭干泪痕,责怪道:“你走得干净利落,跟逃瘟疫似的!我们的行李怎能由连家的下人来收拾?她们又不知道该收拾什么。从家里跟来的车夫,还在连家借住。你我要回乡,总要靠他们——还是我回去一趟妥当。”
这都是合情合理的现实。砚君失声笑道:“我总觉得,一旦再进他们的门,就会被种种理由绊住。不过你的担心也过分了,连家不会贪图我们那点东西。”
“此时连夫人走远,想去连家还要雇马车。我们现在就剩七十多两银子,必须紧紧地省着。”珍荣已经扳着手指盘算,“今天实在晚了,赶不出一个来回。我明日早起回去,希望客栈掌柜肯借辆马车。”
珍荣说到做到,第二天不等砚君起床,她已经向客栈掌柜借了马车,匆匆地返回连家的宅子。
到达时天光放亮,珍荣正待下车,却发现她不是唯一早归的——连士玉被人从马车上搀扶下来,歪歪斜斜地没法走路。珍荣从窗缝看见,就没有立刻走出去。
门口伫立着谢姨娘谢雨娇和她的两个小丫鬟,看她们全是外出打扮,似乎原打算赶早出门,只是被连士玉撞上,一时间走不了。谢雨娇毫不掩饰她对醉酒的连士玉充满嫌恶,侧身避过搀扶他的下人们,不愿靠近。连士玉大约模模糊糊地看见她,胡乱地挥舞手臂,抓住她,大声嚷嚷:“扶我进去!”
珍荣听得明白,他用的是汲月县方言,连他的下人也未必听懂。谢雨娇却懂得,满脸讥笑,用不太完美但十分流畅的汲月县方言说:“不是说,连家打官司没有输的时候吗?”
连士玉恼羞成怒,借着酒疯大喊:“你的哥哥怎么能跟陈杏云的哥哥比?!”谢雨娇脸色骤变,片刻之后阴沉沉笑道:“是,我们谢家就是命贱,有理也该冤死。她陈家就是命好,理亏心亏,人不吃亏。”说着狠狠地推开连士玉,“走开!”
连士玉踉踉跄跄地想抓住她,“连你也看不起我?!你也敢看不起我?!”谢雨娇低头避过他,匆匆地踏着脚凳躲入马车。连士玉犹自发着酒疯,忽高忽低的喊声一路遁入深宅。
珍荣缩在车里,不想他们发现自己旁观。耳闻谢雨娇所乘的马车嘚嘚远去,连士玉的叫嚷再无声息,她才松口气,心中不那么责怪砚君的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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