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寰几番轮转,又一万年过去,孟婆终于功德圆满,得以离开这囚禁了她万年之久的地狱。
纵使玉帝派了阎罗王来掌管,冥府还是日复一日,怨魂不减。
一日,一位法号名为地藏的僧人圆寂。
地藏的一生都在弘扬佛法,普度众生,深受万民爱戴,功德无量,本应在圆寂后去往西天,封为菩萨。却因一个鬼差勾错魂,没去成西天,还勾来了地府。
阎罗王得知后,赶忙要将地藏菩萨送出地府,前往西天授封。
哪知,地藏菩萨看见地狱中的数万怨魂后,当即拒绝前往西天,要留在地府,为度尽鬼道众生。
他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人间,长安。
三月艳阳天,冰雪消融,春花朵朵开,又恰逢花朝节,长安城内外人头攒动,行人熙熙攘攘,结伴出来赏花。
一驾自江南而来的马车缓缓转着车轱辘,艰难的行驶在街道上,寸步难行,好半天才挪了一小段路。
驾车的小厮伸长着脖子往前看,只看到一片乌泱泱的人头。
他皱起眉头,转头苦恼地朝马车里的人说道:“公子,今日是花朝节,街上人太多了,咱们的马车根本过不去。”
片刻,一只修长苍白的手微微撩起半边窗帘子,露出帘后一张清俊,却白得有些病态的脸。
分明长了一双好看的星眸,眼底却是一片淡漠薄凉,仿佛被忘川河水浸泡过一般,幽冷极了。
裴和安往外淡淡一瞥,果真见前路水泄不通,尽是行人。
沉思片刻,他薄唇微启,道:“来喜,你寻个地方,把马车暂放,姑母家就在前面不远,我步行过去便可。”
来喜担心道:“可是公子,这两天您的病好不容易才有所好转,临行前老爷夫人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小的好好照顾您,绝不能让您再受一点风寒。现在虽已是阳春三月,但寒意未消,您还是不要下来得好,免得又病情加重。”
“长安比江南暖和,又是艳阳高照,不碍事。”裴和安道:“不能让姑母一家久等。”
“可是……”
来喜还想再劝,裴和安却已掀开车帘,径自走下了马车。
来喜轻叹,只好顺了他的意思,忙从包袱里翻出一件白狐裘,给他披上。
“公子,您在此稍等,我找个地方把马车放好,很快便回来。”道了一句,便驱使着马车停在别处。
裴和安静静地站在路旁,他身长玉立,芝兰玉树,样貌又生得极好,不可避免的引来一些打量的目光。
他始终面色冷淡,宠辱不惊。
这时,他听到身旁不远处,似乎有人叫了他一声:“哎,这位披着白狐裘的公子!”
裴和安下意识转头望过去,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微微笑着看他。
老人面前摆了个摊子,摊前立着一面旗招子,招子上赫然是三个大字:神算子。
裴和安明了,原来是个算命的。
他收回目光,不打算理会。
那老人却不依不饶,又叫了一声,道:“公子,你还未娶妻吧,要不要我给你算算姻缘?”
姻缘?
裴和安心内自嘲,他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又是天生体寒,稍微吹一点冷风,便要卧床三个月。最严重的那一次,险些再也醒不过来,棺材都已备好了。
虽然最后还是挺了过来,但还是时好时坏,大夫都说了,要做好准备。
所以,即使他出身名门,有一个好家世,也早就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纪,却因是个随时会撒手人寰的病秧子,人人们都避之不及,没有哪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又何来姻缘?
“不必算了,我命中无姻缘。”裴和安难得回了一句。
那老人瞧了他一会儿,高深莫测地笑道:“谁说你命中无姻缘的,我分明瞧见了你有一段绝好的姻缘。”
听到这话,裴和安更确定此人是个江湖骗子,自嘲一笑,道:“老人家,你既会算命,那你可曾看出,我命不久矣。”
“你命长着呢。”老人悠悠道:“还是富贵命,福泽深厚。只不过,你还没遇到你命中的那个贵人,若遇她,你的一切劫数皆可解。”
“贵人?”
“没错。”说着,老人忽然凑近他耳边,小声道:“我悄悄告诉你,那贵人前生和你是一对恩爱夫妻,青梅竹马,自小一块儿长大,只可惜前世你惨遭横祸,不得善终……但你与她缘分匪浅,这一世她是专门来寻你,与你共续前缘的。”
裴和安又是一声讽笑,不再说话了,俨然是不信他说的话。
“你别不信。”老人指了指天,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可是天上月老仙君下凡,算别的不敢说一定准,但算姻缘从未失手过。”
月老仙君下凡?这更扯了!
裴和安觉得好笑,又见来喜还没回来,闲来无事,便随口接了一句:“那敢问月老仙君,我命中那位贵人何时出现,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长什么模样?”
“这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月老捋了捋胡子,同他卖关子。
裴和安点点头,道:“是要收银子了。”
江湖骗子都这般,先胡诌一通,问到了关键处,便开始拿天机不可泄露当借口,借此骗银子。
他还没病坏脑子。
不过,他还是拿了三两银子,给了月老,道:“老人家,我知你是在胡编乱造,不过,看在你那句我往后会福泽深厚的份上,便当我花钱买个好祝愿罢。”
月老瞪眼,“什么胡编乱造,我说的都是真的!”说罢,又叹了一口气,边接过那三两银子揣进兜里,边道:“罢了罢了,告诉你也无妨。”
微顿,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边眉尾,认真地还告诉他:“她的这里,有一道似刀疤的红痕。因为前世,她曾为你闯过刀山。”
裴和安挑眉,拆台道:“巧了,我不喜欢有疤的。”
月老但笑不语。
这时,来喜已经停放好了马车,过来找他,他对月老微一颔首,就此作别,去往姑母家中。
他的姑父是皇商,家住地段最好、最繁华的城中。
他少时跟着爹娘来过几次,依稀记得路。而且,那宅院又大又显眼,都不用怎么找,一眼望过去,最漂亮的那座宅院就是了。
先前快到长安的时候,他已给姑母捎了一封信,先知会一声,免得届时突然到访,冒犯了主人家,很失礼。
姑母在信中得知他今日就能赶到长安,早早便携着表妹,守在门口,一看到他来了,顿时喜笑颜开。
“和安来了!”
裴和安给她行了个小辈的礼,道:“侄儿见过姑母。”
“表哥,你终于来啦,可让我们好等!”十四岁的小表妹也一蹦一跳的迎了上来。
裴和安看着眼前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微微牵起了唇角,以兄长的口吻说道:“表妹长大了。”
小表妹哼哼道:“表哥你这话说得,都六年过去了,难道我还能一直是八岁的小孩儿不成。”
她说着,又笑嘻嘻地调侃道,“不过,表哥你今年都二十有余了,怎的还没给我找个表嫂?你瞅瞅我哥,跟你只差三个月,长得那歪瓜裂枣的样儿,脾气还这么臭,竟能比你先一步娶到媳妇儿,这会儿孩子都满地跑了!”
裴和安浅淡一笑,还未说话,姑母便瞪了她一眼,给她使了个眼色,“你这丫头,这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吗?去去,一边儿去!”
然后对裴和安笑道,“和安,你从江南一路过来,颠簸数日,舟车劳顿,想必也累了,姑母给你收拾好了房间,先回屋歇歇!”
裴和安点头道:“好,有劳姑母。”
“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姑母边领着主仆俩进屋,边热情道:“长安城里名医不少,明儿姑母就差人把那些名医一个个请来,一定会只好你身上的寒病的,你且在府中安心养病就是!”
裴和安此番来长安,一来是为探望姑母,二来,也是为了寻访名医,为他治病。
家中就他一个独子,爹娘疼他爱他,更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听说长安名医多,就让他来长安瞧瞧,万一真能治好他这一顽疾,他往后就不用再受寒病折磨。
姑母也是向来疼他,为他治病这事操了不少心,他深感心暖,温声道:“多谢姑母。”
“客气什么。”姑母柔柔地笑道:“姑母也想看着你有朝一日能娶妻生子,安稳度过后半生。”
闻言,裴和安抿唇,心中怅然,漫不经心地想,这愿望,恐怕不能成真了。
旁人不知,他自己岂能不清楚?他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现在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不一会儿,姑母把他带到了一个院子里。院内修着亭台水榭,很有江南的味道。
这里以后就是他的住处。
姑母带他稍微参观了一下,便让他先好好休息,待会儿有个接风宴,等菜都做好了,再来叫他。
他乖顺应声,恭敬地送走姑母。
来喜忙为他铺好床铺,说:“公子,这几日一路颠簸,您身子骨弱,受不得累,快好好睡一觉,养养元气。”
他的确有些乏累了,点点头,脱下披风和外衣,去床上躺下,打算小憩一会儿。
没想到,这一睡,便睡到了天黑。直到他的小表妹来叫他,他才悠悠醒来。
“表哥!”小表妹一把推开他的房门,咋咋呼呼地,“你怎么还在睡呀!起床吃饭啦!”
裴和安这才知道天已经黑了,姑母一家都在等着他醒来吃饭,顿觉愧疚不已,连忙起了床,随小表妹一起去赴宴。
来到宴上,他先是给姑父姑母,表兄妹们道了声歉。姑母一家子体谅他身子不好,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笑着请他落座。
这一顿饭吃得十分温暖,他们一直给他碗里夹菜,一个劲儿让他多吃点。
他是客,主人家给他夹菜,他不好拂了主人家的意,照单全收,吃到最后实在是吃不下了。这才停了筷。
一顿饭下来,他吃得胃里有些撑了。
吃完,小表妹兴冲冲地对他说:“表哥,今日是花朝节,外面可热闹了,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我们出去逛逛吧!”
一旁的姑母闻言,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道:“要去你自己去,别缠着你表哥,他身子不好,大晚上出去,再叫他感染风寒了。”
小表妹噎了噎,瘪嘴小声道:“我这不是想着表哥远道而来,又从未逛过晚上的长安城,正巧又逢花朝节,就想带他去逛逛庙会什么的,开心一下嘛!再说,表哥以后总不可能永远也不出门了,这不得闷坏了……”
姑母瞪她,气她没有眼力劲儿,还欲再说,裴和安突然道:“听说长安城是天下最为繁华的地方,夜里更美,侄儿一直都很向往。姑母,便让表妹陪侄儿去逛逛罢。”
姑母犹豫:“可你的身子……”
裴和安道:“无事,侄儿多穿两件衣服便可,也不是一丁点儿风都吹不了。再说,如表妹所说的那样,侄儿总不能永远待在屋里不出去。”
他都这么说了,姑母犹豫再三,只得应允,反复叮嘱他多穿些再出去,要早些回来。
裴和安披上狐裘,与小表妹一同出去游玩了。
长安一直都是美的,夜晚更甚。酒肆楼台、秦楼楚馆,霓虹四起,像一幅幅绮丽的画卷,直教人沉沦其中。
街上,人潮汹涌,一眼望去,多是年轻的男女,他们打扮隆重,开心的逛着庙会。
裴和安慢悠悠地行走在人群之中,看着一张张开心的笑脸,纵使多年来已被寒病磨得麻木,在此刻,也忍不住生出几分羡艳。
“表哥表哥!”小表妹拽着他的衣袖,指着前方的月老庙,兴冲冲地提议道:“我们去拜拜月老吧,让月老仙君给你许一段好姻缘!”
姻缘……
听到这二字,裴和安不由想起白天,那个自称是月老的神棍。
那神棍说,他会有一段好姻缘。
个个都希望他能有一段好姻缘,他心想,这岂非痴人说梦?
但看小表妹很想去,他也不好泼她冷水,刚应了一声“好”,她就迫不及待地拉着他挤进月老庙中。
月老庙香火不错,来请愿的都是年轻男女,一个个含羞带怯,都希望月老能许他们一段好姻缘。
裴和安却是脸色淡漠,眼中平静无波,没有一丝对姻缘的憧憬。
小表妹倒是很兴奋,拽着他去找庙祝要了两个桃花牌子,把其中一个塞到他手上,又塞给他一支毛笔。
“快把你心中所愿写在这牌面上,写完了拿去庙前那棵姻缘树上挂起来,这样月老就能听到你的愿望啦!”
裴和安低头,看着手中的牌子,沉默片刻,才缓缓执笔,在牌子上写下一句话。
小表妹也写好她自己的了,见他也写完了,好奇地凑过去问道:“表哥,你写了什么,给我看看?”
裴和安却没给她看,悠悠地收了起来,“没什么。”
“小气!”小表妹轻哼,也不追问,又拽着他来到那棵姻缘树下。
姻缘树挂上挂满了桃花牌,有的在求姻缘,有的在求与心爱之人长相守、共白头。牌子有新有旧。
也不知,最后这些愿望实现了多少。
她麻溜地将牌子挂上,又指了指庙中,道:“我还要去求个签,表哥你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