沢田纲吉难耐地双手十指交错，指头彼此搓动。

    “纲吉刚才，是想摸我的头发吗？”

    沢田纲吉动作一停。

    他化身木偶，见到神名原抬起他的手，放在他刚才还在看的黑发上。

    手上的触感是他之前所幻想的。

    他的手搭在神名原的鬓发上，只要稍微一抬手，就能碰到神名原的脸。

    神名原见沢田纲吉依旧一动不动低着头，他微微抿唇，说：“抱歉，是我理解错了。”

    沢田纲吉倏地摇头，他也不收回手，只是有些结巴道：“原没有理解错。”

    之后沢田纲吉始终都维持在这种状态中，神名原一做什么他就都一惊一乍，完全无法投入学习的氛围之中去。

    神名原最后在讲解完一道题后，问：“可以理解吗？我讲的有没有那里不清楚？”

    像是陷入自己世界的沢田纲吉吓到一样回道：“谢谢原！完全没有不清楚的地方！”只不过他自己没能听进去而已。

    神名原看出沢田纲吉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他自知此种情况再讲题也没有效果，便说：“我先回去了，你要自己再看一下题。”

    沢田纲吉愧疚到不敢看神名原。

    神名原看着不知为何一直低头的沢田纲吉，感觉沢田纲吉情绪上好像有些不对劲。

    是他说的话给沢田纲吉带来了压力吗？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搭在沢田纲吉的头上。

    沢田纲吉震惊地抬头看他，本来的复杂心绪在此时完全抛到脑后。

    他完全没想到神名原会揉上自己的头。

    被神名原揉头发的感觉非常奇妙，与母亲揉自己头发完全不一样。

    轻微压下来的力道，能感觉到神名原的动作非常生疏，他在此之前好像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神名原生涩地揉了一下沢田纲吉的头，他说：“如果我的话让你感觉到压力的话，可以不用去听的。”

    他顿了一下，说：“毕竟学习这种东西，主要还是看个人本身情况的。”

    沢田纲吉失言了一会儿，才道：“谢谢原。”

    “我并没有感到压力。”

    “可是你刚才……”

    沢田纲吉捂脸，“不，刚才什么都没有，总而言之并不是感到压力！”

    沢田纲吉不想让话题进行下去的倾向溢于言表，神名原体贴地不再问。

    “是吗？那就好。”

    神名原收起自己的书本，他起身道：“那么我就先回去了。”

    沢田纲吉一同起身将神名原送到门口，他朝神名原挥挥手：“原晚安。”他紧接着这句话说：“原下次还能来帮我辅导学习吗？”他惴惴不安。

    “当然可以。”神名原的一句话轻松抚平沢田纲吉内心的不安定。

    神名原对他点头，回一声“晚安”便回到自己公寓内。

    沢田纲吉看着神名原的背影，嘴角翘起的弧度让人不忍去看——这哪里是攻略者会有的样子？

    沢田纲吉在情绪冷却后又稍微有点头疼。

    神名原对他和五条悟的好感度虽然后续有所提升，但是分别停在70和60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当夜。

    神名原睁着眼看天花板。

    他最近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做了。

    曾经“它们”总是会来骚扰他，以至于大部分邻居都搬走，他也养成了睡觉前先静心观察的习惯。

    不知为何，似乎是在纲吉和五条老师出现的前几天开始，他周围就进入了晚上可以安心入眠的时间？

    甚至他还和沢田纲吉成为朋友，与五条老师搞好关系。这些放在之前，神名原根本不会去想。

    或许今天能做个好梦？

    神名原闭上眼睛。

    ……

    混乱。

    纷杂。

    压抑的深沉恶念。

    ……

    神名原起床，他洗漱后再度指尖触及镜面。

    他凝视镜中自己的眼睛，指尖微动，却没有如同上次一样遮住眼睛。

    *

    第二天，神名原又一次在学校内漫步的时候，听到了偏僻之处传来的声音。

    混杂着辱骂与肢体冲突的声音。

    神名原往前走去，直到他走到他们面前，那些人才惊慌地抬起头，注意到是他后仓皇地想要离开。

    “别动。”神名原一句含着冰渣子的话让他们浑身一顿，所有人的动作全部一停，他们一个个地站起身来，只敢乖乖站在一旁，用痴缠的目光偷偷流连在神名原身上。

    神名原的视线触及到处于他们霸凌中心的同学时瞳孔一缩。

    那是个女同学，衣服上布满脏污，校服外套落在地上，看痕迹是被人撕扯下来的。她整个人都蜷缩在地上，双手抱头，露出来的肌肤上尽是青紫。

    她还时不时的抖一下，像是身体已经习惯了那样的动作，控制不住地抽动。

    神名原往前走近一点，女同学身体条件反射地更加用力地蜷缩起来。

    神名原没有再靠近，他障碍原地，确认性地问：“小仓？”

    女孩身体的颤抖一下子停止了。

    她缓慢地抬起头，虚无的双眼在看到神名原后有了聚焦。

    “神名……同学？”

    小仓薰，沢田纲吉转学过来的那天当众站起来，企图让沢田纲吉往教室角落坐过去的女生。当时的她无论是面对沢田纲吉还是之后严肃起来的五条悟，都完全没有退缩，直至神名原开口后，才退让了。

    神名原近期注意到小仓似乎总是穿着长袖，也很少与他人交流，但他并没有在意太多。

    现在看来——

    神名原呼出一口气。

    他怕是知道小仓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看向在一旁站着的同学。原本还在偷看神名原的他们顿时不再去看了。

    他们一个个都站在那里，站成一排的样子看起来乖巧极了，像是在认真思考自己的过错。

    但是神名原知道，他们绝对没有在反思。

    就像他之前虽然反复和他们说了他希望他们友好相处，但是依旧屡禁不止。

    他们只会在他面前收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然而在他无法察觉的背后，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事。

    就像是现在。

    如果不是他无意间来到这里，恐怕根本就不知道在这个小仓薰身上发生了过什么。

    神名原突然感觉到有些疲惫。

    他注视着那些人，很多人低着头不说话，一副乖乖认错的模样。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人回答。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整齐无声，让人感到背后发寒。

    神名原沉默半晌。

    “你们走吧。”

    同学们如蒙大赦一样，然而离开时的脚步又是依依不舍，恨不得与神名原多相处一段时间的。

    看他们这副表现，神名原心中生出的疲惫感愈发沉重。

    他们离开了。

    神名原转过身来，小仓薰在他叫出她的姓后就一直仰头看着他。

    目光中是神名原熟悉的痴迷，似乎又掺杂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神名原抬步就要离开，裤管突然传来像是被人拉住一样的感觉。

    神名原顺着力道看去。

    小仓薰抬头望着他，她动了动嘴，说：“神名同学，我没有再欺负别人，我有在好好和他人相处。”她直勾勾地极为专注的注视着神名原，一种渴望在她面上浮现出来。

    她见神名原没有动作，又小心翼翼地往前爬了一点，原本蜷缩起来的身体因此舒展开，她的衣服在这番与地面的摩擦中增上许多灰尘，她毫不在意。

    小仓薰只是执拗地凝视神名原，她再度重复道：“我有在好好和他人相处，只不过他们不愿意。”

    小仓薰露出渴求的表情，“夸夸我好不好？”

    此时的她，只是一个单纯的想要得到仰慕之人夸奖的少女。她为了自己仰慕之人说的话，宁愿被他人欺负也不还手。

    神名原忽然看到了什么。

    他凝神去看，从小仓薰百褶裙的衣兜里看到了物件露出的一个小角。

    ……确实，如果小仓薰想要反抗的话，她是有手段的。

    小仓薰没有错过神名原目光的移动，她急于澄清自己，连忙从身上将那物件掏出来，捧到神名原面前，解释说：“你看，我真的有在努力了。”

    “所以，夸一下我，就一下，好吗？”小仓薰极近卑微地恳求神名原，她咬住下唇，用力到皮都快破了。

    为什么她会如此急切地想要寻求他人的夸奖？

    神名原本不愿多停留，他的脚步不知为何却是迈不开。

    小仓薰的表情……未免也太可怜了。

    如此执着的追求着某种事物，执着到卑微、浑然不顾此时自身何种情况的模样。

    “小仓做的很好。”

    小仓薰的表情有一瞬的呆滞，如同完全没有料想到自己的恳求得到回复。

    小仓薰突然收回拉住神名原裤管的手，明明已经没有人在打她，她反而比之前蜷缩得更加厉害了，双手死死地捂住脸部，用力到让人怀疑会不会不小心抓破面部，她却一声不发。

    半晌，她说：“谢谢……谢谢神名同学……”

    “我一直有在努力了，但是爸爸妈妈根本不夸我，他们总是忙于工作，匆匆的来匆匆的去，见到我取得的任何成就都只是理所当然地提出更高一阶的要求，根本不顾我做不做得到……”

    “我努力了，我真的努力了，我有在试着达成他们的要求，我只是想要被夸而已，但是为什么他们不夸我？”

    小仓薰忽然看向神名原，不知何时她的脸上已经布满泪水。

    她哽咽着，颤着声问神名原：“是我还不够努力吗？是我太差劲了吗？”

    她死死地抿嘴，原本扎得整齐的马尾早已乱掉，混杂着尘土与泪水的鬓发粘在她的脸上，让此时的她看起来格外狼狈。

    “我不是没有去做，也不是不听他们的话……”

    “可是，可是……”

    她奔溃似地痛哭出声，“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啊！！”

    一时间此处只有小仓薰沙哑的嘶声力竭的哭声。发自内心的，将心中苦闷压抑全部宣泄而出的哭声。

    ……“你做得很好了。”

    小仓薰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抬头，原本站着的神名原不知何时已经蹲下来了。

    他用右手将小仓薰濡湿的鬓发拨到耳后，帮她梳理仪容。

    “小仓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是乖孩子。”

    小仓薰看不清神名原的表情。

    但是，温柔到让人想要落泪的动作……这样的体贴……一定是神明大人吧？

    小仓薰失言。

    她呆呆地注视神名原，神名原完全没有躲避。

    陷进去了。

    小仓薰感觉自己完全落入那片纯黑一片，又好像闪着光点的世界了。

    “谢谢你……神名同学。”小仓薰恍惚地说。

    小仓薰吸了一口气，她从身上拿出卫生纸，站起身来背过神名原，对自己的狼狈模样后知后觉整理起自己。

    背后就是静静站着的神名原，想到这一点她内心安心许多。

    许久，待小仓薰冷静下来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向神名原道歉，神名原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做什么。”

    小仓薰微笑而不语。

    他问：“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待你？”

    小仓薰没有立刻回答神名原的问题。她仔细观察神名原，在神名原不适地看向他处时，才说：“没什么，我会处理的，神名同学不同担心。”

    万一再出现类似情况怎么办？

    小仓薰看出神名原的疑问，她提前一步补充一样地说：“我不会再让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所以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小仓薰静静地笑着，明明才刚哭过一场，此时的她看来反而冷静极了。

    “不用担心的。”她强调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神名同学先回去吧？我在之后再回到班级内。”

    “神名同学不用管这件事的，我会处理。”

    神名原离开了。

    小仓薰双手背在身后，她的目光黏在神名原身上，维持在不会令人烦躁的度上。此时的她又是那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父母听话的好女儿。

    突然，她察觉到了什么，往一侧看去。

    沢田纲吉背后一凉。

    他担心神名原会出什么事所以来到这里，没想到刚好见到了这样的一幕。

    他人是小仓薰，她在初见之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神名原说过那样的话后她便没有再纠缠，对待他的态度不冷不淡。

    沢田纲吉瞳孔一缩。

    ……小仓薰对着他微笑了。

    友好的、体贴的，看到了朋友一般的笑容。

    沢田纲吉该高兴的，为曾经对他释放过恶意的人如今态度发生转变而高兴。

    但他的脑内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个名为古田河的同学。

    古田河的消失没有引起任何恐慌，没有人去追究古田河到底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管古田河家里的大洞又是从哪里来的。

    原本他和五条悟还在思考要如何掩饰——毕竟他们之前无需处理这样的事，自有其他后勤人员会帮他们处理。

    结果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反响让他们放松之余又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人关注古田河的去向？

    *

    神名原在再一次的课程教导后从沢田纲吉的公寓中离开。

    沢田纲吉说：“谢谢原，你教得很好，下一次你还能再来我家吗？”

    虽然因他本人的问题，他学习知识会比较慢，但是神名原总是不急其烦地耐心教学。

    最关键的是他完全不用担心自己学习缓慢会让神名原不耐烦或是失落！他惊人的发现神名原的耐心好的出奇！又或者是对于他认定的人才会如此？

    不可否认，沢田纲吉在想到这一点时，他有暗自窃喜——毕竟这说明着他们之间突飞猛进的关系！

    所以沢田纲吉到现在，面对自己学习上的迟缓已经坦然了。

    毕竟教他的人都不会嫌弃他！

    “可以。”神名原一如既往给了沢田纲吉肯定的回答。

    “那么，再见？”

    “再见。”

    神名原回到自己的公寓内。

    他环顾一圈，原本早就习惯的空旷无人的公寓，不知为何在此时忽然让人不适起来。

    似乎少了点人气？

    可是这才是他公寓的常态，不是吗？

    神名原一如既往地进行着睡前的洗漱，他换好睡衣躺在床上，一如之前一样看着天花板。

    他注视天花板的时间要比之前短，这一次他很快就入睡了。

    ……

    低语

    呢喃

    痴念

    “人偶。”

    ……

    神名原睁开眼睛。

    他的呼吸声比以前要更粗，话虽如此他之前的呼吸声他人几乎听不到，如今也只是到了旁人细听能听到的程度。

    神名原下床穿上拖鞋，他走向厨房，为自己倒一杯水。

    神名原公寓的灯亮了，通过外部某处的监控传到一直在关注这里的某人那里。

    神名原喝过水后放下杯子，心头莫名压上来的一些东西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喝过水后依旧觉得身体不适。

    这种症状类似于之前沢田纲吉还没转学来之前的感觉，那时他被各种东西纠缠，日常之中到处都是压力源。不知为何，“它们”在沢田纲吉和五条悟出现后，就很少出现了。

    也多亏这一点，他最近压力稍微没有之前那么严重。

    今天梦中的感觉，和之前一样。

    是怎么了吗？

    神名原不自觉抚上胸口，微微蹙眉。

    就在此时，他忽觉浑身一冷。

    ……熟悉的感觉。

    压抑、沉闷，诡谲的感觉。

    “异常”正在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