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如故捏着纸扎手机, 拿着招魂幡，穿梭于城市的夜景，和无数行人擦肩而过, 却没有人注意到她。
一阵阴风刮过, 晚归的打工人打了个喷嚏, 扫地的环卫工人抱了抱胳膊，逛街的情侣靠得越来越紧, 家长将孩子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现在还在工作的打工人黑袍阴差和人流逆行, 带着丰收的“果实”, 朝着土地庙的方向飘去。
每个城市都有城隍庙, 城隍爷的级别相当于市长。城隍庙的下级是土地庙，几乎每个乡村都有土地庙, 土地公的级别相当于村长。
有的地方有人建造土地庙，有的地方没人建造，但当地的居民还是需要管理的, 所以土地庙依旧存在，只是普通人肉眼看不见。
安如故循着阴差守则上的位置, 走到距离千云游乐场2公里的郊外公园。
走进公园, 一座精致的小建筑物映入眼帘，零星几个行人对土地庙视而不见, 旁若无人地从旁边走了过去。
这正是一座看不见的土地庙。
土地神虽然职位不高, 但也是家喻户晓的正神, 基本上没人敢冲撞他。
大门两侧贴着“和解人间耕种事, 掌管天下地和土”的对联, 横批“人和中介”。*
安如故掏出写上三人名字的勾魂牌子, 缓缓飘了进去。
慈祥和蔼的说话声传至耳边：“小白, 又是你呀, 今天勾了几个魂？”
名唤小白的那个男子唉声叹气，显然兴致不高：“今天有两个任务，只找到了一个，绕了南城跑了个遍也没找到另一个，可把我给累死了。”
他哗啦啦地翻着书页：“不知道这个车祸丧生的倒霉鬼跑哪去了，没有按时回地府，会成为孤魂野鬼，轻则不能投胎转世，重则被恶鬼找上魂飞魄散，真让人头疼。”
土地公闻言不禁有些担忧，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须，感慨道：“人各有命，随她去吧。”
“我看了勾魂本，这个倒霉鬼没干什么坏事，不是恶鬼，将来能投人胎，真是可惜了。”
两人正说着话，迎面一阵阴风传来，把他们的袍子吹得哗哗作响。
他们蓦然转过头去，原来是一位黑袍阴差脚不沾地、虚虚飘了进来。
她穿着拖地的黑袍，头顶着高帽，手上拿招魂幡。举手抬足之间气势十足。
他们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看见了向来冰冷凶煞的黑无常大人。
仔细一看，才知道这是一位容色照人的生魂阴差，也就是活人阴差。
安如故是第一次进土地庙，眼神却不乱转，也不瞎走，直直往人的地方飘去，看上去游刃有余。
迎着两个人诧异的目光，安如故将手里的勾魂牌子放在桌子上，淡定地说出来意：“我这里有三个魂魄。”
慈眉善目的土地公愣了一下，忙不迭地掏出户籍册，像是想到什么，抬头寒暄道：“哎，你是新面孔，以前是哪个片区的？”
安如故随意地说道：“在这附近。”
南城是个千万人口的大都市，土地庙数不胜数，附近这两个字包含的土地庙太多了。
土地公倒也没有深究，公事公办地按着招魂牌子，在户籍册上核实：“张帆，卫海辰，江淑敏，这三个人确实是我们本地人士，意外横死，批准去地府。”
随即掏出一枚红印，在三份路引上盖大印，红彤彤的“土地大印”四个字被盖在路引文书上。
这就算获得土地的批准了。
旁边那位姓白的鬼差怔了怔。
江淑敏……这不是他的任务书上需要勾魂的人的名字吗？
他立即转过身来，抬手对安如故作揖：“这位同僚，你是在哪找到江淑敏的灵魂？”
他皮肤很白，眉毛浅淡，被白色鬼差衣服一衬，白到和白色水泥墙颜色一样。
和他的姓氏十分贴切。
不过即使白成这副鬼样子，也能看得出来长得不错，眼尾下垂，五官精致。
他大概二十岁，鬼的模样和死的时候相差不大，看来是个早死之人。
安如故余光瞥了他一眼，接过三份路引文书：“我是在抓一个亡魂的时候，顺带抓到她的。”
姓白的鬼差想到自己今天的经历，满心满眼都是茫然：“我今天几乎绕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她，不知道她跑哪去了。”
安如故回想刚刚的事情，斟酌说辞之后说道：“有人帮了她，让她短暂显现形状，身上的鬼气被遮盖，你找不到也正常。”
鬼差恍然大悟，随即崇拜不已，又对安如故作了个揖，说话文绉绉：“前辈能力不同凡响，我等佩服。”
人称已经从刚刚的同僚变成了前辈。
他搜肠刮肚，还想再找出几句有文采的彩虹屁，却腹中空空，没有半点墨水。
安如故：“……你是五年前才死的鬼，没必要跟我这么讲话，正常说话即可。”
刚才那个卫海辰也是这样，见她穿着古代黑袍，就戏精上身，非要将话语变成古代语句。
白夜眨了眨眼睛，心下既是茫然又是震惊，这位前辈怎么连他死了五年都知道？
难道这是一位手眼通天的上级？
他连忙站起身来，不再抬手作揖，尴尬地笑了笑：“好，我知道了，我叫白夜，今年才当上阴差。”
地府的鬼差大部分是老鬼，一个职场新人想要融入职场，肯定得学点礼仪，让他这个现代鬼差非常拘束。
此时被安如故点破，他顿时感觉舒服了不少，有种找到同龄人的感觉。
安如故和他互通姓名，拿着三份路引文书，拿起招魂幡，正准备转身离开。
结果这时，白夜朝她伸出手，语气热情，转变称呼：“我正好要回地府，不如我帮你把他们带回去吧，你可以去忙你自己的事情。”
他此番举动算是主动在帮她揽活。
鬼差无所谓，活人阴差肯定有阳间事情要办，他这个才死不久的鬼很能体谅她。
他话音刚落，立即抬手捂住嘴唇，觉得自己失言了。
这位阴差大人能力如此强大，性格雷厉风行，哪里需要别人帮忙？
正当他懊恼的时候，安如故捏着三份路引文书，脚步一顿，掏出自己的手机，右上角的时间显示是晚上九点。
她习惯早睡早起，往往十点就上床睡觉。按照阴差守则上的记载，她要将这个亡魂通过土地庙的关口，送到鬼门关，通过黄泉路……
一路下来，她今天恐怕无法按时睡觉。
阎王给她发的工资是八千亿冥币，吸引力非常一般，甚至觉得很晦气。996是不可能996的，这辈子也不可能996的。
而且阴差的任务本上只说了将魂魄送回地府，没有规定到底是谁送。
她摩挲着路引文书，思忖片刻之后便将文书递给白夜：“多谢。”
白夜：“？”
“对了，那个男孩想找自己的姥爷，如果他姥爷在的话，麻烦你找一下。”
安如故思索良久，说道：“至于那一对情侣，他们生不能在一起，死之后倒可以在地府相守一段时间。”
白夜像小鸡啄米样点头：“地府找人倒是很方便，不少人在地下啃老呢，这样的小孩鬼，需要家长照料。不用你说，也有人帮他找。”
“不过情侣在一起的很少，大部分人都分手了，找了新的伴侣，至少我见到的是这样的。”
直播间的观众从这位鬼差嘴里听见地府的部分面貌，顿时激动起来。
【这个剧本里的地府设定太真实了，换做是我，我也要下去啃老哈哈哈。听说我祖上是位将军呢~】
【原来地府也可以找伴侣呀，真人性化，搞得我这个单身狗都有点想去了。】
【说想去的那些人，是认真的吗？前方可是地狱啊。】
【单身狗活着找不到对象，死了也找不到。（狗头）】
安如故跟鬼差白夜聊了几句之后，走出土地庙。
此时天光已暗，月明星稀，月光洒落在地上，却照不出她的影子。
她将后置摄像头转为前置摄像头，对准自己，看到很多弹幕都以为这是剧本，心里毫无波动。
她宣传地府的任务完成了，相当于给商家的广告拍完了，推广效果怎么样，不关她的事。
毕竟她没有和阎王约定宣传效果。
她抬起眼眸，看着摄像头，语气非常官方：“那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结束了，这算是特别节目，不定时开播，敬请期待。”
“再见。”
她挂断得非常快，直播间的观众还来不及挽留，信号就断了。
【啊啊啊啊啊我期待了一晚上的地府，居然不给我看，我可是高贵的八级粉丝啊。】
【我赞同主播的做法，地府景观那么复杂，很难做得精致。与其粗制滥造，不如不出现，给我们留下遐想的空间。】
【话说回来，这个土地庙造景非常漂亮，那个皮肤煞白的鬼差也很帅，感情很到位。已经打造得非常好了，给主播点赞。】
【烦死了，鲨鱼平台的bug怎么这么多？别的直播间都能截图录屏，这个直播间不给截图录屏。我刚刚拿另一个手机拍照片，结果拍的是纯黑的照片。】
【加一，我刚刚尝试着用录像机对准电脑拍摄视频，结果视频中的屏幕是黑的，而且一点声音也没有。】
【鲨鱼还没有出直播回放。这次视频质量高到爆炸，我真的好想二刷呀。】
【我感觉鲨鱼平台用了电影院的红外线反偷拍技术，手机根本拍不到东西。主播是不是得罪高管了？】
【主播现在明晃晃的人气第一，平台扛把子，鲨鱼平台不至于针对她吧？】
【你想多了，只要大主播不听话，比如不想续约，平台会不停搞主播，有很多前车之鉴。总之，不要共情商人。】
【卧槽，主播太可怜了呜呜。】
直播结束之后，鲨鱼平台的官网，官方微博以及其他的官方通道，都接到了无数投诉的信息。
【限你们一分钟时间，把迎日出云的直播回放放出来！】
【我全家人还想二刷呢，快把录像交出来，我四十米的大刀已经要收不住了。】
除了观众们之外，还有其他直播平台在煽风点火。
工作人员查了查，发现很多对家直播平台的水军在带节奏，说鲨鱼平台态度差，希望她签约其他的直播平台。
同为行业龙头的雪花平台甚至用官方账号发消息：【欢迎迎日出云来我司直播，我司将会为您准备全新的定制合同，福利比以往的最高级S级合同还要多。】
鲨鱼平台：“？？？”
鲨鱼平台抹了一把辛酸泪，他们才不是不想让观众们录屏截屏，也不是不想搞直播回放，问题明明出在直播间上。
今天，他们的公司平台像是被黑客黑了一样，出现了迎日出云的直播间，根本关不掉，尝试断掉对应他直播间的服务器链接，那个直播间居然还在运行。
众人心中皆划过一个共识，他们公司被可怕的黑客团队黑进来了！
他们面对海浪一般的质疑声，正想解释是被黑客攻击，结果突然接到了董事长的电话。
“不要管那个直播间，不要管，不要管，重要的话说三遍，听见了没有？”
工作人员急急忙忙地问：“很多人说我们在针对迎日出云，我们该怎么办呢？”
董事长叹息一声，回想刚刚自己接到的电话，浓烈的兴奋剐蹭心弦，语气神神秘秘：“不用管，让他们去吧，到时候他们就知道了。”
“好吧。”
于是鲨鱼平台躺平了，像是一条被腌透的咸鱼。无论平台用户怎么骂，他们也没有反应。
............
丧葬行业如今非常完善，一条龙服务很方便。家属交了钱之后，不用像古代一样忙前忙后，只需要静静等待。
南城火葬场是南城最大型的火葬场，火葬场的前方是殡仪馆。
亡者火化之后，会被装进骨灰盒。一段时间之后，家人就能来殡仪馆参加葬礼。
火葬场很久以前管理宽松，家属可以申请进房间，看着躺着的亲戚朋友被送进去火化。
进去是一个人，出来是一堆被烈火烧灼过的白骨。工作人员用工具将白骨变成骨灰，装进骨灰盒里。
但现在管理非常严格，已经不能进去观看，给工作人员塞钱也不行。
所以张帆的妈妈在门口等待了很久，等到的便是一个小小的精心挑选过的骨灰盒。
阵阵恍惚感将她裹挟，老公和其他家人时不时朝她看，担心她崩溃。
但她捧着骨灰盒，面色白了白，却没有哭，因为她已经将眼泪哭干了。
张帆的妈妈抬头看着火葬场的入口，门外车水马龙，很多讲究传统的人披麻戴孝，从汽车走下来，往火葬场里走。
很多人脸上是一种心痛到极致的麻木，不显山不露水，并没有哭。
他们往往和自己一样，在医院已经将眼泪流干了，到火葬场来的时候，已经不得不接受现实。
然而还有些人不肯相信亲人的离去，中年女子的嚎啕大哭声传至耳边：“海辰他才刚上大学，他才刚交女朋友，怎么就走了……”
旁边的人唉声叹气，不停安慰她：“该死的酒驾司机，迟早要下地狱。”
“小卫已经走了，别哭坏了身体，他肯定会难过的。”
中年女子看着自己的丈夫，声音哽咽：“我觉得他没走，那天我在家睡午觉，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妈，我走了。我没当回事，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他出车祸了。”
“你说海辰是不是回来了？”
老公挽着她的肩膀，长长地叹息，不忍戳破她的幻想：“也许是吧。”
张帆的妈妈收回目光，心中茫然，好巧啊，同样是车祸，同样是司机酒驾。
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批车祸。
他们电视台发布的新闻公告的所有人全用了化名，并没有公布信息，只知道死了三个人。
她忍不住抬眸看着自己的老公，神色悲伤，压低声音：“你觉得那是她的幻觉吗？”
老公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这世界上不存在鬼神，人死如灯灭。她可能是思念孩子过度，导致记忆混乱，出现幻听。”
老公想到帆帆，心脏像是被针扎一样疼，忍着疼痛安慰老婆，编造童话：“逝者已逝，帆帆可能是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张帆的妈妈却对童话不感兴趣，出神地说道：“如果鬼真的存在，就好了。”
老公诧异不已，大惊失色：“你，你不是最怕鬼吗？”
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一起看过鬼片，她被吓到神经衰弱，吃了好几天药才好。
张帆的妈妈晃了晃头，声音干涩嘶哑：“别人害怕的鬼怪，是我朝思暮想的亲人。”
她害怕鬼怪，却不害怕儿子。
儿子死得太突然，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跟他说。她想问问他疼不疼，想说自己没有保护好他，想说自己爱他。
她不想相信自己可爱的儿子肉｜体归于虚无，意识也消散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