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狡辩,还鼓圆了两腮,横眉竖眼,两手叉腰,做出一副气得要死的姿态。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形象,突然如此滑稽,还真是叫小左大出意外,终于,在他两只瞳子忽然凑成个对眼时,小左一个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随即,想到此番不顺,她又气哼哼地走动起来,但憋在心里的气似乎找到了条疏泄的渠道,使她忍不住多看了周天和两眼:“师爷是在说笑我。你没事可做吗?”
“老实说,想向你诉苦。”
“诉苦?”她再度收住步子,果见周天和愁眉苦脸,一副挫败模样,心底竟生出惺惺相惜的庆幸,连忙扑到他桌边,急切地凑前去问:“你也不顺利吗?”
“非常不顺利。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就等见了福宝去说服他,但我驱马上街,寻遍了流杯亭方圆附近二里地,连人影儿都没找到。”
“这么惨?”
这下,小左真觉得周天和怪可怜,想来自己去寻禁军营粪道的破绽,也不算是一事无成,起码与粪道掌权人孔庆做了头一次接触和试探,即使失败,到底也得出了许多线索。世间之事,但凡有人参与的,怎可能事事顺利!
周天和悲伤地耸耸肩:“更糟糕的是,回到街道司,本想找左姑娘诉苦,奈何账房内只见到个自烦恼、自愁闷的小河豚——”
小左了解了,师爷把她比作小河豚,到底是要劝她解开心结。
见周天和神情真诚,眼神专注地观察着她的一颦一笑,小左不知怎的,心里的委屈顿时奔涌而出。
“是孔庆。这个都虞侯油盐不进,我不懂他到底要不要银子,要多少,才肯把禁军营的粪源让给我们!”
这一开口,小左便将自己从禁军阿泰那里听来的消息和都虞侯府邸内的见闻,都滔滔不绝地对周天和讲了。说也奇怪,再憋闷的委屈,都随着讲出的话跌跌撞撞地消散了。
“你怎么看?”末了,小左问。
“你当真想知道?”
“你就别卖关子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师爷,你一定有别的看法。”
见小左的坏情绪已不见踪影,周天和由衷感到高兴,他点了点头,思绪回到街道司的正事上来:“依我看,在粪源的事上,孔庆并没有对你刻意隐瞒,但破绽也不是不存在。”
“哪里有破绽啦?我看,除了孔夫人的超度经还有点看头……”
小左忽然瞠目起身,周天和见她这样,就知道小左回味到了些重点,他细细引导:“超度经,孔家在超度谁?从你的描述看,孔家很缺人气,甚至说,只有一股迟暮的老人气!”
他拾起小碟里的一颗枣凝视着,似乎那颗枣里藏着了不得的大秘密:“孔夫人对你未免太热情了,是你身上的什么特征激发了她的喜爱之情——是什么呢?”
“年龄,喜好……”小左回想着孔夫人问她的问题,最终,她和周天和一样,把目光聚拢在那颗红彤彤的枣子上:“她有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爱吃甜枣,性格活泼的女儿,死了。”
“都虞侯赴任群牧司后,先后养育过四位公子,全数夭折。”
这话不是他两说的,两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去,连忙起身行礼:“见过水监大人。”
“现在的街道司,已经变成巡检司了吗?”
孟良平头扎福巾,窄衣窄裤,前襟掖扎于右胯,脚蹬钉靴,袖口的护腕还没撤下,一副运动装扮,又握着马鞭,像刚从蹴鞠场匆匆下来。周天和想起来了,今日荆王主持官僚蹴鞠,地点就在附近的同乐园。孟良平放下荆王不顾,如此着急来到街道司,必有不同寻常的大事。
“大人见笑了。”周天和拱手:“不知大人来此是为……”
“在赴京前,孔夫人在家乡已生育一女,留给婆婆照看,女孩走丢后再未找回来。”孟良平持着马鞭压在桌面上,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倚重上去,缓了缓,苍白的面色才升起些红晕。
“大人是身体不舒服吗?”小左慌忙斟茶:“要不要休息会儿?”
周天和也觉得奇怪,按理说,运动后人面色红润,绝不会惨白,而且孟良平的汗巾还很干燥,看样子,是蹴鞠刚开始就离开了。
“无碍。”孟良平走向书架,随手翻起本账目看着,但明显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异常的神色:“至于说,孔家积攒的钱财去了哪里,街道司不是应该更清楚吗?京城许多寺庙内,就有孔庆捐赠的金佛——你们管勾呢?”
“正在西北水门外垃圾置点开辟粪场。左姑娘,去水门请——”
“不用了,你随我来。”孟良平打断周天和的安排,指了指小左,折身走出账房,往街道司外拴马柱快步去。
他今天的确很怪,步履沉重,看样子心情不佳,小左暗暗抓汗,在心中回想自己最近做了哪些不得体的事。
“什么人叫你称谓我为相公?”周边没人后,孟良平忽然问。
喔,原来是为这事!
但他又不打算听解释,像急着逃离街道司似的,几乎一口气就冲到马前,翻身跃上去,紧紧抓住缰绳,立稳身子。
“我听到一些不好的风言风语,说街道司和都水监联姻了。左姑娘,本官不希望再听到类似荒唐流言,懂?——你们管勾呢?”他微微惊愕,意识到自己已经问过一次,便很是懊恼地闭上眼:“有些消息地面之上打探不得来,告诉周师爷,该是用非常手段,去解决问题。本官告辞。”
说罢,一滴豆大的汗从他额前甩落,孟良平已驱马走出几步远,小左分明看到,他背后一处,一支红色的竹笋印着衣衫逐渐拔高。
那是什么?血?蹴鞠还能踢出血来?
今天怎么遇到这么多怪人,这么多秘密?
还有姐姐,最近她和孟良平之间,也有点古怪的猫腻。
小左打算对周天和讲讲这些个郁闷的事,但周天和倒像是被孟良平的马鞭抽到了似的,急急地往外走,边走边嘱咐:“左姑娘,孔庆的事你先不要管了。我出去一会儿,你来值班。”
“欸?你不是刚回来吗,怎么又要出去?干什么去?”小左追着他。
“去办都虞侯的事!拜水监开导,我已经知道孔庆需要什么了!这次肯定能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