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院。
见巷内四下无人,孟良平开锁进院,由内锁上,进到屋里立即关门,脱了上衣对照铜镜查看。
半月了,背部的刀伤仍旧没有彻底痊愈,平日里动作稍大就会牵扯地疼,这回硬着头皮参加蹴鞠赛事,到底还是出事了。伤口撕裂,血丝浸润着粉色的新生皮肉!
他手落在桌上,捏成了拳头,忽然,在镜子背后隐匿一角,他见到些陌生的扁平小盒子,盒子漆着颜色艳丽的花草和纹饰,是女儿家才会用到的胭脂盒和首饰盒。
打开来看,首饰盒里放着的,竟是一整套缝合伤口用到的刀剪针线纱布等,胭脂盒内也是油纸整齐包着止血药粉,写着药名的字迹很是蹩脚,明显和寄往延州的两封信出自同一人。
这倒出乎意外:这是李元惜送来的?
看她上次待他态度那样不善,他还以为李元惜必定十分讨厌自己,除了公务,不想再与自己有任何瓜葛,没想到她居然有心送来这些东西。
孟良平心中升起一丝难以名状的异样,就像是被小狗崽用肉垫挠了一把。
他捧起胭脂盒嗅了嗅,药粉气味有草本清香,闻之沁人心脾,叫人展颜。
说来,荆王之所以盛情邀请他参加蹴鞠赛事,全是因为昨日上朝,他向官家上了道札子,讲延州知州范雍安置降兵不当,朝中应该立即将支援延州战事的对策安排下去。但宰相不仅不听,反而斥责他长敌威风、灭己志气,没事找事的百官们也抨击他竟然对教导过自己的老师下黑手,养父丁若可更是对他冒着被贬谪出京的危险,上惹人嫌的战事札子很不满,下朝后找机会狠狠地训了他一顿。
有人欢喜有人忧,孟良平在朝堂上的慷慨激昂,成为众矢之的的同时,也吸引了荆王关注。荆王此次主持的蹴鞠玩乐,是拉拢些政见想同的官僚,为范仲淹、韩琦两位国之栋梁回京接风洗尘。这两个人,均是立场坚定的主战派,由此,他判断,朝中风向将要变了,西北战局有望了。
作为大宋子民,孟良平当然希望国泰民安,作为臣子,他也希望李元惜安安稳稳地守着街道司,尽职尽责。
毕竟,西北的李士彬不乱,京城的李元惜就不会乱!
京城四面城墙,每城墙外分东西,或大或小都设有垃圾置点,西北水门外的置点有十亩地之阔,早在修建都城时,这里便开挖出了深广的垃圾填埋坑,京城运来的垃圾经过焚烧后入坑填埋。坑外的余地已经被荒草乱石覆盖,收拾时要先烧尽杂草,再把石块清理出去,地面整平。到午后,青衫完成任务,打道回府。他们并不知道李元惜将拿那块地做什么,一路便借机打探,李元惜直说了,这里将会办个粪场。
“粪场?”不说其余青衫,就连平日里最憨直厚道的领队牛春来,这时也吃了惊:“大人,咱们以后不做青衫,改作倾脚头了吗?”
“自有钱诞生以来,做什么事能离开钱?如果不做粪场,街道司只能一穷二白,时时勒紧裤腰带,看人家脸色伸手要钱,而有了粪场,意味着有了钱,有钱,就意味着能打开手脚,做我们想做的事。粪场很重要,我们必须办成。”
这样一说,青衫们也都能理解,毕竟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多的是缺钱少粮办不成事的经验,因此也都支持李元惜的决定。
一行人启程回衙司。
经过安肃门街,上街不久,一股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且看街面上熙攘的人群均四散躲开,腾出一块空地缓缓地向前挪动。所过之处,尽是抱怨。
“去去,臭死了,大白天的出来干什么?”
“小心点,差点撞到我哎。”
“专门出来恶心大家的嘛?”
人们一个个捏着鼻子或是拿丝帕掩着口鼻,就连路边卖小玩意儿的游铺、卖包子面食的铺席,恨不得立即关门关窗,洒水熏香,俨然如同阎罗过路、小鬼拘魂般令人胆颤。
“大人,前面应该有辆粪车。”
“我去看看。”
出于好奇,李元惜驱马紧走几步,上前去看,只见大家心照不宣地躲开的,是辆太平车,车上堆放着两个封好的木桶,拉车的人埋着头弓着背,上身吃力地前倾,挽带勒地脖子上青筋暴起。
李元惜回到车前,勒马细看,也真是巧了,拉车的不是别人,正是福宝!
福宝看到她,不知是累是羞,顿时涨红了脸,往右横走了两步,绕开她。
李元惜权当福宝是为她让路了,继续跟上去:“你不是应该在流杯亭吗?怎么会来安肃门街?”
“顶撞监工,被调了。”福宝再左行,又绕开李元惜。
“老伯的伤如何了?”
“不劳你操心!”福宝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要是闲着没事,就去别处转,一直缠在我左右,不觉得丢人吗?”
“丢人?”李元惜看着周边纷纷散开的人群,故意高声喊话:“本都是凭劳动赚钱养家,分什么高低贵贱?如果没有你福宝这样的倾脚头,东京城的百姓岂不是要在一滩粪水里游泳不成?”
她压低声音:“我想,在东京城,你比我、比街道司所有人都清楚,你这一车臭烘烘的、被人嫌弃东西,可是车宝藏。”
福宝倔强地别过脸去,豆大的汗沿着晒得黑红的皮肤滚到鼻尖和下颏,滴落地面:“我不懂你讲什么。”
“粪场的粪肥只是晒干,你的粪肥里居然掺了别的东西——庄稼果真能长得更好吗?”李元惜语气平淡无奇,却叫福宝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你又不懂种庄稼。”
“是不懂。你一车粪肥卖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