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上用娟秀字迹清楚地记着街道司的各项财务收支出入,福宝看去,不觉涨红了脸。文字像是专为周天和、小左这样的人设计,从来与他无关,此刻却挤在一起,像被打手踩在地上时,围起来讥笑他的邻居一样。
他不识字!
小左嗤嗤地笑了:“你害羞什么呀?咱们街道司里,十个青衫里九个半不识字,你不识字,我也不会做粪肥,咱们都有不懂的,互相学着就都会了。”
这话本是好意,却如同一桶寒冬里的冷水,瞬间浇醒福宝,他像只护食的狗,紧绷着身子,牢牢守卫着自己的食盆。
“左姑娘坐在账房里,果然会算计。”他冷冷地揶揄,扭身就要走。
小左惊疑地回头看他,手上拿着重新包装的煤饼。她本打算给福宝算算,这本被碳场废弃不用的煤渣是如何靠着街道司一百双手,在短时间里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算计?”小左仔细回味刚才自己是否讲了不得体的话——难道是因为粪肥?
她见福宝欲言又止,显然不想在老伯面前透露太多。倒是毛老伯感觉到气氛已骤然变性,在福宝还没张口前,就一掌拍上他的脑袋,把两个人都惊了跳。
“爹,你为什么又打我?”
“打你,打你个不知恩图报!上次没有李管勾和左姑娘出手帮忙,你爹的伤能痊愈吗?怎么对救你爹一命的恩人说话的?”
“爹!”福宝急得要跺脚:“这是两码事!”
“我管你马事驴事,向左姑娘道歉!”
“我没做错,为什么道歉!”
眼看着毛老伯又脱鞋子来揍福宝,小左看不下去了,连忙挡在中间安抚:“老伯,我和福宝肯定是有什么误会,解开就好,你这鞋底打在福宝身上,就是我的过错了。”
毛老伯总不能去批评小左吧?老伯也理解小左偃旗息鼓的目的,便识趣地收了打儿子的架势,重新穿上鞋,只在福宝替他提鞋帮时轻拍了他一下,骂声不争气。
“好了,先不说了。你们饿了吧?走,咱们去庖厨。”
小左热情地招待,自然的,粪肥这事表面上跳过去了,但到底,还是没跳过小左和福宝心里那道坎。
在街道司睡的第一夜并不踏实,福宝父子两人几乎没合眼,街道司彻夜都有响动,青衫来往出入,牲口和车轮,井口轱辘打水,庖厨添柴热饭,有的百姓登门时会扯着嗓门急切地喊人帮忙。
中途还有几声嘈杂的犬吠。
毛老伯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到门外喊说有羊掉水了,仔细听,是有羊困在五丈河排水口的石雕水兽上,需要青衫子吊人下去,再把羊一起抱回去。
“羊……”老伯叹声气,像是自言自语:“咱们逢年过节才能吃顿猪肉,今天吃到羊肉,才发现羊肉的味道和猪肉大大的不一样。”
这话叫福宝一阵心酸,联想到小左之前提醒他,让老伯多吃些有营养的食物,病才会好得快,他暗暗发誓,要让爹吃得起羊肉。可话说回来了,他一人既要干倾脚头的活计,又要偷粪制肥卖肥,三百文一副的药已经榨干了他的劳力,仅凭他一人之力,实在没办法再改善生活。
他揉揉被打手挥来的凳子砸肿的右腿,眼下,偷粪行为暴露后,粪行定会集体驱逐他,卖肥这条路行不通,他务必要再寻出路。
可偏偏,他的志向就在这肥上,坚持这么久,难道就此放手吗?他不甘心!
“你去看看他们都做些什么?”老伯催福宝出门去探探,如果能帮得上忙,就去勤快地帮忙。勤快,总会叫人喜欢的。
“爹,他们需要我,对我好,不是因为我勤快,是因为我……”福宝语噎,扭过身抓住被子蒙住头,“我累了,爹,睡觉。”
后半夜时,院内有青衫喊话“师爷回来了”,他立刻又睁眼,下床凑到门缝处向外看,只见周天和风尘仆仆,像是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边向前来迎接的小左询问他的情况。
“福宝不容易,明天我找他聊聊。大人呢?”
“在正堂。刚来了件委托,正调人去清扫同乐园。”
“荆王组织蹴鞠赛事的同乐园!孟水监的事,你有没有讲给大人?”
“能不讲嘛?姐姐原话是这么回的:‘既然人家没有坚持要见我,那就是没有重要事情,街道司人力紧张,没事就不要给自己找事做’。”
眼见得两人一道去了正堂,听不清话音,福宝便躺回床上,回想和周天和的交情。小时候,他坐着粪车,随爹一路去收粪,其中一家高门大户是他最喜欢去的,同他年纪相仿的周家公子不仅不会嘲笑他,而且还盼着他一起玩闹嘞,后来,长大些了,他要去果脯巷帮忙挖果核赚钱补贴家用,周家也请了老师教小公子读书,两人由此渐行渐远,直到前两年,他拉起爹的粪车,再去周家,才知道周天和科考落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