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两人喝得酩酊大醉,各抒己志,他拍着胸膛说,自己要做最好的肥,比粪场做的更好。周天和直言不讳,指责他浪费大好青春。
“堂堂七尺男儿,做什么不成,偏要做别人看不入眼的活?”
“他们入不入眼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做肥,做出最好的肥,配合着最好的种子,让田地里种出最多的粮食!农民有饭吃,我有钱赚。周兄,你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会拥有全京城最大的粪场!”
记得周天和当时像被雷击了般呆呆地望着他,他本想问周天和喜欢做什么,奈何醉地不省人事,倒头就睡了。
后来,两人时不时地在街上相遇,一个测绘,一个拉车,心有灵犀,相互理解,本以为也就这样了,没想到,拱宸门街的扫粪又让两人命运的轨迹猛地转向,重新交织一起。
他翻来覆去,拿了主意:去找周天和好好聊聊。街道司想要他的制肥方法,不是不可以,前提是,他福宝仍然要介入制肥事务中,且要有长久稳定又不低的收入。
翌日,他同周天和见了面,但周天和忙得晕头转向,他不好打搅,直到下午时两人才摆上壶小酒几碟小菜,叙叙旧情。过去两人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仍然历历在目,生活如何混账,理想如何渺远,该骂的就骂,骂完了说些狂话,一壶酒也就痛痛快快地要见底了。
喝到酒壶里抖不出半滴酒,话似乎还没说尽,周天和叫来小二,要他再去沽一壶回来。福宝连忙制止:
“周兄,我不瞒你,我心里搁着事,事不解决,酒越喝越愁。”
周天和见他确没有贪杯的意思,心中料想肯定是出路问题消磨着福宝,便放下酒壶,重新坐回去。
“你有心事,就与我说说,我们朋友多年,我定然会竭力帮你。”
福宝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和你们街道司有关。”
周天和并不惊讶,他点了点头,将自己的猜想和盘托出:“你想知道,街道司是不是确实想开粪场,你的制肥方法应不应该交给街道司,如果交出去了,换来的会不会是长远的出路。”
福宝微微一怔,忽然振奋起了精神,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双目恳切。
“周兄既然早就猜到了,就要放下师爷的身份,只把我当作从前那个兄弟,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他的手又抓紧了些:“我带着老父亲,身上已经分文没有,就是要从头再来,也千万不能走错了道。”
周天和心知福宝的困惑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回答,他也不愿故意瞒着风险,只给福宝描摹一幅大好乾坤,于是,把街道司的财务困境、与都水监的对赌等来龙去脉,都给福宝坦白说了。
“这种形势下,街道司务必要有所行动,自己赚钱,自力更生。不可推让地,粪场成了绝佳选择。管勾不想走晒肥的老路,她知道你这里有更好的制肥方法。这就是她为什么想你加入街道司的原因。”
“你是说,街道司可能会被撤司?”
福宝万没想到街道司轰轰烈烈的大动作下竟然还隐藏着随时会被撤司的危机,他自是十分信赖周天和为人品性,也相信他对自己的真诚,但家底的贫弱和长期忍受的欺凌刁难,以及病床上躺着的老爹,都叫他步履沉重,不敢轻易冒险——不,是不能冒险!
“照这样说,我一个寻求庇护的贫寒之人,混进一个朝不保夕的衙司内,还能落什么好?”他呢喃:“恐怕,制肥方法交出去了,我们爷两舒坦个一时半会儿,到底还是难逃流浪街头的命运。”
“你这是什么话!”周天和严辞纠正:“街道司上上下下齐心协力,就是为了博个不撤司。只要做出成绩,它就不可能被撤。再说,你担心会流浪街头,实在是太轻贱自己的能力,也太侮辱李管勾了。她秉性正直,重情重义,绝不是过河拆桥之人!”
周天和深知福宝是害怕输得一无所有,便开门见山:“关于你的问题,我和李管勾商量过,街道司初办粪场,很多行内事都不通晓——这次你懂了吗?你,毛福宝,不仅会介入制肥事务中,还会担任大角色!既然是大角色,就能说得上话,参与得了决策,收入还不低。你的要求,都可以满足!”
“你的意思是?”
周天和温暖的手掌轻放在福宝的肩膀上,坚定地说道:“你不是想办京城最大的粪场吗?如今街道司新上任的李管勾和我们一样,都是不甘心就此落败沉寂的年轻人,都有各自必须要实现的志向,输赢就在我们自己手中。把自己的志向融入进街道司的志向中去,相互成就,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酒足饭饱,话也说尽,告别周天和后,福宝拖着被打的伤腿,一瘸一拐地回到寝房内。老爹在睡梦中都被病痛折磨得直哼哼,福宝心疼极了,差一点,他就要答应周天和,可最后他还是恢复冷静:
这世上有太多不遂人意的事,绝不是有决心有付出,就一定会有收获这般简单完美,它街道司又凭什么能逃得过去!周天和能对他讲实话,固然好,可这实话,又是多折磨人啊!
福宝思虑着,取了药包去庖厨煎药,不想,酒劲上了头,迷迷糊糊的,竟然歪着头,在椅子里睡着了,等人推醒他时,砂锅都烧裂了。
福宝回头,毛老伯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身后,摸索着扶住灶台,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珠,手里拄着的竹杖朝小泥炉上一挑,锅就摔地上成了几片。
“整座衙司内,人人都在忙,只有咱爷两是闲人,坐也不是,站着也不是!”
毛老伯激得咳嗽起来,福宝忙来帮他捶背抚胸,被老伯用力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