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大小伙子,在庖厨里给个不中用的老头子煎药,能煎出朵花儿来?都把你爹的老脸煎红了!”
毛老伯又咳了两声,这次由着福宝扶住他拍背,呼吸顺畅点了,便语重心长地说道:
“人既要顾眼前,也要看长远。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这个当爹的,绝不能拖累你。”
福宝十分清楚,他年轻气盛,渴望惊心动魄的奋争,可他有自己的顾虑。
“爹,街道司很可能被撤司,它要是撤了,咱什么都没了,如今咱们便落魄地连一副药都买不起,到时候再被粪行报复,恐怕一口吃食都成问题。相反,章家粪场已成规模,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粪场,少东家也一直想发展别的制肥方法,我去找他,他需要我,一定会愿意收留我!”
福宝这一说,可给毛老伯气急了,提起竹杖就朝他胡乱挥打来:“好你个糊涂!章家少东家要是在意你,你被打手揍的时候,怎么不见他给你说句好话?章家粪场是成规模,但人家的规模有你什么事!街道司的粪场刚建,是,它要是撤司,你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它不是没撤司么?”
毛老伯的竹杖戳着地面,情绪激动,福宝忙给他倒碗水润润喉,老伯喝下去后,心情也平复许多,他叹声气,神情柔和下来,慈祥地抚着他:
“爹眼瞎心不瞎,你以为爹真摸不出沙子和米粒的差别?爹没读过书,但见识的世面也不少了,能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替别人解难的人,没有不出息的。你跟着李管勾做事,做你真正喜欢又擅长做的事,你当这机会是天天有的?你别怕,周师爷刚找我说,只要进了街道司,月钱保准让你满意,而且他会调人专门照顾我。孩子,你就放开手脚去做。”
“你跟我来——”老伯在前面颤颤巍巍地带路,福宝老实跟在身后,出庖厨和左偏院,经大院,到右偏院,不几步,就到了账房门前,隐约可以听到李元惜他们的争论,其中似乎涉及“粪场”、“粪肥”。
毛老伯摸索着,给他理了理衣服,向福宝鼓励地点点头:“万事开头难,难就难在顾虑太多。你去,要是不喜欢,爹不逼你。”
毛老伯的鼓励胜过别人的千言万语,福宝思索片刻,到账房门前,在裤子上使劲擦干手汗,带着犹疑敲了敲门,他没听清自己说了什么,但门马上从里面拉开了。
李元惜见了他,微微一怔,便侧身让他进屋。
账房门在福宝身后关闭,引得福宝猛地心跳如鼓。
“可是,我们不能随便平整块土地就要做粪肥!”周天和激动地拍着面前的一摞书,他正讲着自己从古籍中搜索来的有用信息。《吕氏春秋·季夏纪》、《齐民要术》、《汜胜之书》、《王氏农书》等,他都在重要段落压了书签。
三人见到福宝,自然是十分开心,但并未中止讨论,福宝听了一会儿,大致了解了他们的想法,他们想要一种更卫生、快效的制肥方法,传统的苗粪、草粪、火粪、泥粪等,都各有利弊,不适合街道司。
让他们头疼的问题确实是福宝专长的领域,他鼓励自己,尝试着去与他们合作。
“土壤是有呼吸的,”他插话,三人闻声,一齐求知地看向他,他便松了松僵硬的手指,拾起桌案上的毛笔,笨拙地握着,蘸饱墨汁,第一滴墨汁掉落纸上时,他沉住气,顺着那滴墨,草草地画了个坑洞:“就像发面做馍一样,熟粪就是要让粪发酵,得两个条件,一是引子,二是温度。”
见这三个从没种过地、也没发过面的人都听懵了,他略是得意,懂别人不懂的,是他的成就,爹说得很对,万事开头难,难就难在顾虑多。走出第一步,就已经事半功倍。
“引子,就是一切能加快腐化的东西。我做的粪肥里,不止有人粪,还有牛马驴猪粪、豆渣泔水这些杂七冗八的东西,它们一旦沤熟了,就是绝佳的肥料,这和池塘里的烂泥能长出最娇艳的花、最香脆的藕是一个道理。”
“那草木灰呢?你用草木灰做什么?”李元惜问,福宝又在坑洞左右画了两个小坑:“在这里。”
周天和率先醒悟过来:“你是用草木给中间的熟粪坑里加温闷蒸?”
加温?闷蒸?
小左很自然地联想到庖厨里热气腾腾的蒸锅,丰富的联想促成身体不适,她连忙捂住嘴,差点干呕出声。
天!要是听说在李家做着贴身丫鬟的她,如今在京城鼓捣闷蒸两万人的粪,爹娘一定不会相信吧?
不过,话说回来了,一番分享讨论,福宝制肥所用的配料让大家惊喜不已。
“南熏门每天能清扫出大量猪粪,街道上牛马驴骡随地便溺也曾让大家很是头疼,福宝,真有你的,这招实在是变废为宝,既能做成粪肥,又能换来银钱,真是一举两得!”小左激动地说。李元惜欣慰轻松地点了点头,看向福宝,像是特意嘱咐他:
“至于说豆渣泔水,酒楼饭铺的残羹冷炙,是留给猪倌们收集去喂养生猪的,做成粪肥着实可惜,不过好在洗碗水进了明沟暗渠,会在栅口过滤下来,收集饭渣和清理栅口同样两不冲突。”
“大人能这么想,是最好不过的了,”福宝红着脸回说,“只是,要熟肥,就得有原料。禁军营的粪源,你们不是还没到手吗?”
他目光跟着李元惜和小左流转,落到周天和身上。
“师爷,你是有什么难处吗?”李元惜询问,小左也很担心:“你要是有难处就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