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匆忙,信笺上只有简单两行字:
四海为家,八方博爱。
惜儿安康,爹娘瞑目。
这信,与方才那梦就像遥遥呼应般,如此一致。
夜里风凉,李元惜紧了紧衣衫,走出船舱。
周天雍见了,生怕耽误了事,慌忙迎上去问道:“大人,路上吃喝被褥等,都安顿好了,船工们也修好了船,随时能出发。你看,今夜歇一晚还是动身上延州?”
他见李元惜并不急着回答,再看她神色,已全然没了之前那风风火火的戾气,便向船工们手势示意暂不开船。
李元惜招呼他一同在船头席地坐了。她思绪纷乱,以往和小左聊聊,总能剖析出个头绪来,如今慢不说小左不在身边,就算在,也须得她安慰,偏巧她尚且连自己都安慰不来。
“周家的人,是不是都很能看穿别人想法?”她问。不开船,定是周天雍看穿了她的犹豫不决。
周天雍很是谦虚地摇摇头。
“我不如天和。天和入职街道司那天,很兴奋地告诉我们,新上任的管勾十分有魄力,敢想敢干,很有担当,在她任期内,自己改革京城街道的志向一定能实现!”
听到这里,李元惜惭愧地双颊发烫:“师爷该失望了。”
“天和不会失望。大人新遭丧亲至痛,家乡生灵涂炭,急着要回去报仇雪恨,正是大人至情至义所在。”
“你不用说这些好听的话,我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李元惜有些烦躁,她想起身,周天雍声音提高了三分,连忙叫住她。
“既然大人无心听好话,我斗胆一吐心声!”他说道,一改温和面容,神情十分严肃:
“大人一时冲动,想回延州复仇,可是,单枪匹马、不明局势、横冲乱撞,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你有再强的武功,不也是给元昊送死?难道令堂在天之灵愿意看到这一幕吗?”
他这一句问话,可算是戳中李元惜的要害了。他毫不客气地指责李元惜的莽撞,他一个生在繁华京城的富家公子,亲眼见证了金明砦残酷的战事,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死守金明砦的铁壁军,被迫用血肉抵挡元昊大军扫荡,一开始便没有生还的希望,可大人你呢?难道要浪费自己的性命,去做元昊侮辱大宋朝的笑话吗?”
“如今元昊已经立国称帝,大宋与之鏖战,非一朝一夕就能定胜败!大人,卧薪尝胆、养精蓄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简单一句话振聋发聩,李元惜像是经历了生死一劫,她思量着周天雍这番话,她能理解个中道理,只是……
“忍耐恰不是我的长项,深仇大恨,我真能忍三年不报吗?三年之后,任期已满,我又能做什么?”
周天雍再拜:
“大人,京城乃是天子脚下,权力集中之地,在这里,你能为偏远的延州做更重要的事!”
这话如同当头棒喝,李元惜登时觉醒:爹早就看穿了西夏降兵有诈,正是因为朝廷听不到他的声音,而军务大事又是门外汉范雍说了算,才最终酿成了金明砦的惨剧!如果她能让京城听到正确的声音……
她一刻也等不及,立刻吩咐周天雍,在渡口寻些一道回京的,登船顺路一道回京去!
穿到城内码头时,天色一大亮,李元惜背着盛放酒坛的竹筐,告别周天雍,带着孟良平的朝服,骑马上街。
京城汇聚着八方来的消息,从朝廷中传出的金戈铁马的战况,和渡口传出的流离失所的战乱,此时已在大街小巷散开来,人们聚在一起,开头的话题总是一句:“你听说了吗?延州……”
说书人再次敲锣打鼓招觅听众,挖出数不尽的战场猛料,就地撒一把,引得听众像啄米的鸡一样,对着那些猛料深挖细品,大家面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有的沉默,有的抹泪儿,有的愤慨,有的慌张……
慌张的,就去买柴米油盐酱醋茶,购置些可能会因战乱涨价的生存必需,京城的米价已略微跳高了些,每家粮店外都排着长队;
京城的碳多是从陕西路延州运去的,延州碳矿停产,运送不出,京城的几家碳铺纷纷挂出“无碳”的告示;
有家猪肉铺甚至将出锅的熟肉换了名字,叫元昊头、元昊肩、元昊腰子、元昊肘之类的,生意火爆;
街角有几个太学生披麻戴孝,大声读着讣词,百姓们也听得哀痛不已,李元惜听到,那讣词要哀悼的,竟然是李士彬。
“呜呼我公!义烈忠良,烽烟骤起,死战殉国。魂归泉壤,此恨悠悠。恨西夏狼竞鸱张,乱我国器,万民涂炭……”
她不敢驻足细听,但一夜之间,一座以娱乐而繁盛的大城,一百五十万人,变化如此之大,倒真让她吃惊不已。金明砦的血泪,他们并非熟视无睹,铁壁军的覆没,他们并非充耳不闻,延州城的围困,他们并非麻木不仁!
原来,京城的百姓和延州、和金明砦的百姓是一样的,原来,四海之内,果真皆兄弟。
一路走来,不知不觉李元惜已热泪盈眶,怀中的家书贴得她胸膛炙热,有个老人家步履蹒跚,李元惜勒马等他从面前走过,老人家却伤心地抚了抚她的马鬃。
“姑娘,金明砦缺马啊,你说,这匹马用要在战场上,会不会多死两个狗贼,换回来咱们大宋子弟的几条命?”
李元惜哽咽,大宋缺马是国情,纵使京城马匹数量也不充足,更遑论金明砦。
“老伯,你请慢行——”
老人家心酸离去的背影,像是给她攒了好大的力气,李元惜擦尽眼泪,奔赴都水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