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雍一怔,随即叫来船家,把孟良平的朝服还给李元惜:“天雍到这里便是此程终点了,劳烦您再去趟延州。”
“延州?还要回去?”船家大吃一惊,细细打量李元惜:“难道,她就是你所说的……”
“她便是金明砦守将李士彬之独女李元惜!”周天雍大声宣布,从船上下来的妇孺,从妇孺那里听来消息的百姓,听到这声,都纷纷望向李元惜。
许是从李元惜身上看到了李士彬的几分模样,想到那血雨腥风戍国卫民的壮烈,他们自发的鞠躬拜谢!
“如果没有李将军,我们没机会逃出来……”
李元惜别过脸去,泪雨如飞。
爹在天之灵可否能看到这一幕?若有来生,娘还会再嫁边疆守将吗?
“船还需要多久才能修好?”
“至少两个时辰。大人可先去歇息一番,能上路时,再来通知你。”
周天雍为她引路,李元惜重新抱起酒坛,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快船,找到一处卧铺蜷缩下来。
她太累了,太需要休息。
悲伤漫袭心头,每一寸肌肤都被牢牢束缚,她抱紧双臂,把酒坛护在怀里。
“爹,娘,惜儿……不孝!”
月上中天,这世间却从此没了她的家,万重山河,从此再寻不到爹娘。她觉得浑身刺疼,疼得她几乎要昏死过去。
昏昏沉沉中,她额头感到一阵温暖,原来是娘在抚摸她的头。
“娘!”她的眼泪倾巢而出。
“别哭,别哭,再有十几里地,咱们就进城了,进城给你找个最好的郎中看病。”娘说着,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朝着帘儿外埋怨:
“这几百里路旱得这么严重,官家把你的兵马调来这里,防范难民叛乱,你可想过,还能不能回金明砦去?”
“能回就回,不能回就罢,好男儿志在四方,天下之大,四海为家,怎么能固守一隅!”
爹浑厚的声音从帘外传来,李元惜恍然记起,这是她幼年时的记忆。在马车外,随着三千铁壁军。
她水土不服,坏了肚子,病病恹恹地躺在马车里,娘都快急疯了。
“这里的百姓也是人命,他们不乱,兵马不镇压,对大家都好。”爹继续说道。
“可你看这些逃难的人们,他们只想要口吃的,好活下去。朝廷下发的赈灾粮,到底发到哪里去了?他们怎么可能不乱?”娘最忧心她的病:“万一城里郎中也跟着逃荒了,可怎么办?”
爹骑着马,马鞭挑起车上的竹帘,露出张晒得黝黑的脸。他的唇干裂出血缝,一笑,就冒出些血来。
“惜儿,下车随爹爹走几步?”
娘第一个反对:“你这是什么混账话?她病着呢,要静养。”
“她身上流着我的血,我们羌人病了,一定要多蹦跶。”爹一挺身,勒马并叫住马车,上车来一把抱起李元惜,再跳下车去,扶正她:
“来,站直了,你向后看看,那么多人看着咱呢——你的名字,有爹娘的姓氏,外加一个惜,是要你珍惜自己的身份,活成别人的榜样。”
“什么身份、榜样的,惜儿只要健康快乐就好。惜儿,你戴顶凉帽!欸?那当爹的傻大个儿,让你闺女喝口水解解渴!”
李元惜回头,娘怀里抱着个扁扁的水袋,在马车前向她招手。
“娘!”
李元惜惊醒。嘈杂的夜色回应着她,凉风吹湿她贴身的衣衫,她向舷窗外看去,周天雍正牵着她的马上船,船工们也将一应新购置的物资搬上船。
岸上的人潮比之前少了许多,零星几个人仍在高处恋恋不舍地眺望,目光尽处,是一艘行远的渡船。
原先打算去延州的乘客,清楚延州真在战事中,便不去了,心情悲痛的,放开嗓哭一阵也回家了。
这里的消息,很快将从他们口口相传中席卷全京城,这座盛世巨城该醒醒了。
李元惜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那个梦境像是给赤焰上浇下去的一盆凉水,叫她些许冷静下来。
这梦,是九泉之下的爹娘托来的吗?他们想说什么?诉说四海为家的情怀?希望她健康快乐?告诫她哪里的百姓都是一样的人命?亦或是叫她清楚自己身上担当的责任?
“爹,娘,惜儿到底该怎么做?惜儿回延州,你们会对我失望吗?”
她醒悟到,此刻回延州,不过是一时血气方刚,她没兵没马,没了街道司管勾身份,还是个有待军法处置的罪徒,她拿什么去救延州?
恐怕,人还未到近前,就被元昊乱箭射死。
她鼓起勇气,端来一盏灯烛,去掉封泥,拆开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