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三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满满两盘糕点和蜜饯很快被蛮伢消除了一半,他吃得口干,咳嗽了起来。
“别着急,这些都是你的,我和你平哥哥又不抢着吃。”李元惜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蛮伢喝完,满足地笑着:“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他这里多的是。”李元惜说道,看着狼吞虎咽的蛮伢,便联想到十字路口翻了的那辆笼车,被血沾湿的竹笼和挣扎着向外爬的幼童,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不禁让她心酸不已。
“笼车里的那些孩子,口干舌燥,一个个瘦得皮包骨,险些就活不成了。”
孟良平沉着脸打断她,他不想当着蛮伢的面讲这些骇人事,可蛮伢并不脆弱,在街道司,他就已经从青衫们口中听说了笼车藏幼童。
“平哥哥,我没事,”蛮伢安慰他,随之恨得捏紧拳头:“我经历的,只有让更多人知道,那些可恶的人贩才不敢到处作恶。”
蛮伢是孟良平从人贩手里救出的最大的孩子,也更懂事。
“惜姐姐,你已经知道,我本来是打算在德阳学做瓷的,人贩告诉我来京城能赚大钱,我才跟他走。”蛮伢回忆说:“我跟着他们,刚进到一处院落就被打昏,醒来就在笼子里了。手脚被捆绑,嘴里塞着臭烘烘的麻布,先开始还有感觉,后来就一直在昏睡。笼子被放在车厢最里面,外面堆着装鸡鸭的竹笼,每天他们随便给我们喂两口吃食,饿不死又拉不出来,就正正好。”
这番话,听得孟良平面色铁青,李元惜气得坐不住:“直娘贼,这样会死人的!”
“你以为人贩还会把这些孩子当做人吗?”孟良平终于开口了,他走到桌边,同李元惜、蛮伢坐在一起,问李元惜:“我找到蛮伢他们时,他们被锁在破庙里,人贩正在给深挖出的坑里放草席。你可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深坑,草席!李元惜怎么会不清楚这两样东西聚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蛮伢低下头去攥着衣襟,李元惜忙握紧他的手,蛮伢曾告诉过她,他们行进到那个州县时,正巧那里发生重大命案,去了提刑官断案,所有百姓出入城都会严加查验。既如此,人贩出不了城,又怕被孩子连累,才想彻底甩掉他们顺利走脱。
孟良平介绍说,去年八月,都水监曾配合开封府府衙,在汴河上截停了艘货船,揭开船板,救出十三个幼童。这不是孤例,每年京城各大水系救下的儿童近百,陆路同样猖獗,她进京前几天,开封府衙就按《宋刑统》,将一名关入死牢的人贩处以绞刑。
但极刑并不能遏制趋利的人心,这些与亲人失散的幼童会被各大小庄园、农场、作坊买去做劳工,长得好的卖进富贵人家做奴婢,或是青楼买去入了风尘,运气好些的,卖给赶趁的艺人走江湖,挑选剩下的,就成了京城里穿街过巷、到处疯跑的乞儿。
“什么?”李元惜惊得噌一声离了座儿:“你是说那些乞儿……”
她不敢相信,那些平日里被她忽视的乞儿瞬间挤满她的脑海,她仍记得,在青衫们清扫街道时,这群似没事做的乞儿总喜欢搞破坏,让人头疼,青衫们不止一次轰过他们,聚在院里时,也讨论过怎么对付这群没人管教的不成器的小孩。
“我且问你,”孟良平拾起一枚糕点,问李元惜:“你只有这一块食物,面前有两个乞儿向你乞食,一个,是像蛮伢那般健全的,另一个,是跛脚的——你会施舍给谁?”
“跛脚的。”李元惜毫不犹豫地回答,“跛脚的讨要一口吃食,远比健全的困难。”
孟良平看向蛮伢,蛮伢同样选了跛脚的,理由是跛脚更可怜。
“你为什么做这样的比较?”李元惜追问,她隐约觉得,无论健全还是跛脚,在他们背后,都有一双手在操控着,似乎他们只是木偶,随时可以变换面对世人时的形态。这个想法令她不寒而栗,她看着孟良平把糕点放回盘中,拿汗巾擦净刚才抓捏的手指,随后坐直身子,严肃地与她对视。
“现在你知道,京城流窜的乞儿中,为什么多是残废。”孟良平沉痛地说道:“跛脚乞食,远比健全的容易!”
蛮伢听不懂,拽着李元惜问她平哥哥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自以为,有人骗他,把他当做货物那般售卖,已经是人世间天大的恶了,李元惜怎么忍心告诉他,还有更残酷的恶行,就是后天致人残废!
“是谁?谁在这样做?”李元惜恨得咬牙切齿,“你告诉我,看我不手撕了他!”
“李管勾!”孟良平厉声提醒她:“你左右都不肯长记性吗?”
李元惜稍一惊愕,意识到自己又在关键问题前冲动,她暗自深呼吸几次,强迫自己恢复冷静:“是,我是街道司管勾,追查人口贩卖不是我职责所在。”
她的遗憾被孟良平看在眼里,当下的街道司,尚未做出惹眼的成绩,李元惜的成长才刚开始,根本无暇、也无力去协力追查,万一处理不慎,更容易引人报复,引火烧身。
如此考虑,他便只能将李元惜排除在外。
“可是平哥哥,惜姐姐是真想帮忙!”蛮伢替李元惜求情:“惜姐姐很厉害的。”
“惜姐姐是很厉害,但她的厉害最好用在分内之事。”孟良平放轻声音,却主意不容改变。他告诉蛮伢:“如果惜姐姐分内之事没做好,别人会怪罪她,而精力用在分外,抢了别人的本分,就会吃力不讨好了。”
蛮伢毕竟还是个孩子,不懂其中的轻重,他低下头去,很是遗憾失望。
“我想我爹娘了。”他交叉着双手,把指关节捏地咔咔响,兀的掉下两滴泪。
孟良平揉揉他的脑袋,柔声安慰:“德阳县令已经派了差役来京,我想,你爹娘也肯定很想你。”
“可是我也不想离开惜姐姐,不想离开平哥哥,不想离开京城!”
“你惜姐姐只是暂时收留你,你要回家去的。我也没办法长久照顾你。”提起家,孟良平心情也落寞下去,虽然他不善于显现于面上,李元惜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且自己思乡念家的情绪也像要从胸腔内弹射出来似的,她慌忙镇压住,转移了话题。
“你怎么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