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请坐,我给二位报个菜名儿,想吃什么随便点。”跑堂说着,嘴皮子就麻溜地动起来,喘口气的功夫十几个菜名就报出去了,他滔滔不绝,孟良平应对菜品酒水,比李元惜更有经验,所以借着点菜这个功夫,李元惜走到厢内的竹窗前向下俯瞰——
这样的角度,确实对刘一手说书铺一览无余,此时,说书铺的伙计正在门口验票,验过票的听众似抢钱般扑进铺子,一张张凳子摆放地整整齐齐,一颗颗脑袋也整整齐齐,为着解闷,伙计上了几盘瓜子,他们一齐磕着瓜子的声音,汇集在李元惜的耳朵里,叫她想起马蹄下碎裂的头骨。
“李管勾,今日刘一手说的,是西夏建国史。”跑堂说着,将窗户上的搁板放置下来,如此,慵懒的女子们便可托腮,舒舒服服地听书了。
李元惜合上搁板:“不是要讲延州吗?怎么突然变卦讲西夏?”
孟良平也奇怪刘一手的突然变卦,跑堂也讪讪地笑着:
“咱只听说,有位客人爱听西夏史,不知是如何劝说的,刘一手便临时更改过来。”
“什么客人有这能耐?”孟良平问,跑堂摇头:“哟,咱不操这个心,哪知道这个啊?——孟水监,先上开胃小碟吧?”
这时,楼下铜锣声起,跑堂眉开眼笑:“这就开始了,两位先消遣着。”
刘一手仍如往日,瘦削、干净、利落,颧骨高耸、目光犀利,声色并茂,站在台前,恍如一棵狂风里深扎根的老树,手下惊堂木一落,“啪”地一声,就掩杀掉所有喧闹的杂音。
李元惜的一颗心,也抽搐似的,猛烈跳动着。
“今早顶新鲜的消息,咱大宋在三川口被西夏元昊围歼,大将军刘平叛敌,五万铁壁军见死不救,咱一万子弟全做了孤魂野鬼,实在令人痛心。本来这场要讲的,是三川口大战中的许多事,比如,刘平是如何被元昊的智囊——汉人张元说服,做了叛将;开国元勋石守信之孙石元孙,是如何被俘,宁死不屈;郭遵将军被箭射穿了脖子,衣服全被血浸湿,仍壮烈厮杀,直到气绝。今日,今日咱们讲的,是咱们这位死对头——西夏,是如何从一帮子无家可归的可怜虫,一步步建国、威慑中原的。”
这突如其来的改变,叫听众们老大不满意——西夏有什么好讲的?三川口大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是眼下大家最想听的。因此,台下少不了听众叫喊三川口,但刘一手坚持,众人也无奈。
不曾想,这耳朵竖起来,就越听越支楞。
其实,对不准备去讲的三川口大战,刘一手已经透露了许多,战争的残酷铺展在李元惜眼前,她的一腔热血沸腾着。
只是接下来,刘一手的讲史却越来越不对味。
“羌人能繁荣壮大,不过是做了墙头草,到处称臣做儿子,到处摇尾乞怜罢了。”
他开宗明义,将羌人与尚忠的汉人对立。他讲史,先从元昊建的大夏国有多荒谬说起。
“大夏”这个国号,承袭的是五胡乱华时匈奴王赫连勃勃建立的政权,赫连勃勃对汉人如何,史有记载,那是浑不当人、甚至不当畜生看的。而年号开运,是五代后晋的倒霉年号,施行后,张元、吴昊指出年号不吉,并改为广运。
“元昊,算得上是羌人中的一条汉子,但连国号、年号都要用别家的,可想而知,羌人脾性,无气无骨无血性到了极致!”
这是什么蠢话!
“放屁!”李元惜朝楼下喊话:“你唾骂元昊可以,但骂羌人,我不认同!”
听众里也有羌人,早就坐不住,这会儿跟着李元惜一块抗议:
“元昊是元昊,羌人是羌人,元昊是羌人中的败类,十个羌人九个骂!”
“刘一手,你拿这样的人给羌人戴帽子,好比别人的粪给自己的碗里夹,恶心谁呢!”
“就是,你在故意煽动羌汉对立!居心不良!”
“哎,好啦好啦,说书就是这样,图个热闹。”有人劝说,刘一手见楼上居然是李元惜,居然吓得哆嗦一下,想必是从哪些嘴里听说了李元惜实乃羌人这回事。待看到孟良平也出现在窗口,他一颗高隆的喉头明显滚动了周。
他连连拱手:“得罪得罪,那咱们就先从羌人五代后的历史讲起。”
从他嘴里跑出来的史,依然是极力污蔑羌人。说当时中原不稳,羌族尚弱,在强胡连番打击下,或臣于中原,或窜于山野,跑得远的,归附了吐谷浑。
唐太宗时,吐谷浑被吐蕃灭,羌人请求内附,迁徙于松州。开元年间,另一支羌人被吐蕃打怕了,求救于玄宗,迁徙至庆州。
安史之乱,庆州羌人趁机占据赫连勃勃旧地,称为平夏。元昊这一支羌人,正是出自平夏。
唐僖宗时,羌人投机战事,窃取收复长安成果,得赐姓李,封夏国公。
听到这里,李元惜已然按捺不住,跑堂上的一坛陕西蒙泉,已被她不知觉间喝掉大半,她又要了一坛,且吩咐跑堂,下去给刘一手赏一百个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