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生得精瘦,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说话亦是一板一眼,举手投足间便透着“规矩”二字。
穆老大也未见过这样的妇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讷讷称是,甚至没能思考,为何这绣坊掌事瞧着并无生意人的模样。
“这是契书。还请那位姑娘的生父落手印。”老妇人将袖中契书递出,还不忘嘱咐绣坊的第一位“外来人”的生父:“若日后那位姑娘的亲眷欲要探望姑娘,须得要老爷手书一封,还望见谅。”
穆老大接过契书,有些不放心地问道:“这,是要持秀才老爷的手书不成?”
妇人在听见“秀才老爷”四字时,表情僵硬了一瞬,半晌才回道:“正是。”
穆老大又有些犹豫了。
这周秀才的手书,哪是一般人能求到的?
就算自家侄子在周秀才的私塾念书,也不好三番五次跑去叨扰人家吧?
却不知这正是穆空青有意为之。
老穆家若是有人想见穆四丫,就必然绕不过他。
经过穆大丫这一遭,穆空青可不敢再赌穆四丫会不会有旁的“奇思妙想”了。与其烦心怎么让家里人不对她心软,不如直接将线卡死在自己手上。
“大伯不必忧心。将四姐送来周家绣坊之前,我便同夫子提过此事。大伯日后若是想来看望四姐,只管开口便是。”
穆空青见穆老大犹豫,直接开口道。
倒不是穆空青对自己和周秀才的关系有多自信,而是周秀才先前特意同他强调过,这地方是用来安置族人的,可却还是提出让穆空青将穆四丫送去,这几乎就是在明示。
时下能等同血亲的,也就只有师徒了。
若周秀才当真有意收他为徒,那先前周秀才在秦家面前对他的维护,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惜没等穆空青开口,周秀才便明言,叫他先考过院试再说。
穆空青那一腔的感动全都淹了水。
这头得了侄子的许诺,穆老大想想这些日子村里的那些风言风语,再想想方才穆四丫那毫不掩饰的怨毒,最终还是在契书上落了手印。
就是穆老大原先不知道,那在见到绣坊中的婆子护院之后,也明白过来,这里并不是寻常地方了。
可方才四丫的形容实在可怖。
叫他不自觉地想起了侄子说过的话。
她可并不像是在意家里人性命的。
穆老大咬咬牙,便是四丫现在一时看不透,将来也会明白的。
总归这儿是周秀才家的绣坊,不会是什么虎狼地。
待到四丫能安稳过日子了便会知晓,他也是为了她好。
将穆四丫的事处理完了,众人还得继续赶路。
穆空青看着身后的大门合上。
离得稍远些了,才能看见隐在房檐下的一块不起眼的牌匾,上头以篆体刻着“绣坊”二字。
穆四丫最终还是留在了这个她曾经梦寐以求,最后又弃如敝履的地方。
送穆四丫入绣坊时,几个孩子也都跟在后头,只是在进门时,二丫和三丫都被大丫拦住了。
穆空青这些天为了叫二丫防着些四丫,曾私下里同她说过这事儿。
三丫从始至终便和她们住在一块,知道与不知道,也没人能从她那闷葫芦般的性子里看出什么。
两人被大姐拦住,也听话的没有跟进去。
那时穆四丫在里头叫嚷,穆大丫只在外头静静地听着。
现下驴车摇摇晃晃,再也瞧不见那座宅子的影子了,穆大丫却轻声说出了她来到镇上之后的第一句话:“爹,您后头会来看四妹吗?”
驴踢和木制车轮滚过地面,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
穆老大的步子顿了一瞬,却没答话。
穆大丫没有追问。
早在她选择不哭不闹,等着嫁人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答案了。
她知道,便是她当初选择说出来,爹娘也不可能真将妹妹打死。
她想着,左右她一个人不干不净,还能说是行差踏错。总好过多一个人犯错,连累爹娘长辈都叫人责骂。
穆大丫原本已经认了。
只是现在,有人替她抱了不平,她就忽然也想为自己问一句。
一旁的穆空青看她脸色不对,立时碰了碰二丫。
二丫收到弟弟的暗示,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只好悄悄握住了大姐的手。
穆大丫握着这个隔房妹妹的手,不知想了些什么,却是眉目舒展,凝在眉宇间的郁色也尽数消散。
今日他们出来得早,到了县城时,日头已过正中。
穆空青看着一路上都无人说话,想了想,主动开口道:“若是这回大姐她们拜了师,往常在村里的名字也不方便用了。”
两个大人愣了一下,显然也是没想过这茬。穆老二挠挠头:“是这个道理。怎的咱家丫头也都是识字的人了,不好再大丫二丫地叫唤。”
说起来,直到穆空青写信回去的时候,他才知晓家里几个丫头全都识字,那会儿可是叫家里人都骇得不轻呢。
穆老大也闷声道:“是该取个文名儿。”
说完,便也没了下文。
他和穆老二两个当长辈的,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瞧见书便头疼的主儿。
说要取个文名儿,可也不能叫小辈自个儿取吧?
穆大丫轻声道:“若是今日能顺利拜了师父,便央师父给我们起个名儿吧。”
天地君亲师,若是正式拜了师,家中长辈也无意见,那由师父给徒弟取名也并无不妥。
穆老大想都没想便应下了,穆老二也点头称是。
现下医馆中恰好无人看诊,几人便省去等候的时间,直接去见了医婆。
正如县中所传的笑言,这寻常百姓中,识字的男娃都少,何况是女娃。
女医再受尊敬,总也是个抛头露面的活计,哪家千金小姐愿意受这份委屈?
这两位医婆也就是试试,若当真找不着也就罢了。
她们早先只惦记救人,待到想要寻个传人时,却发现自己年纪大了,十有八九是等不及教娃娃识字的。
既如此,便是没个衣钵传人,也总好过教出个半吊子庸医害人。
却不成想,还真能叫她们等来三个识字的女娃。
一番考校之下,只觉大丫细心沉静,二丫机敏伶俐,三丫老实勤勉。
两位医婆说是如获至宝也不为过,当即便要定下师徒名分。
因此在穆老大提出,想要两位医婆给重新取个名时,二人也是笑眯了眼,连连应下。
看着年纪更大些的那位医婆还不忘问一句:“你们可有想要的名儿?”
穆二丫摇摇头。
村里姑娘未出嫁时都是大丫二丫地叫,到出嫁了,要拿着户籍文书去官府登记,才会有个自己的名字。
大多也就是什么桃花梅花。
穆大丫却道:“我家弟弟叫空青,我们又是学医的,便请师父也给起个药名儿吧。”
见其他两人也不反对,那医婆思索了一阵,便取来了几张空白名帖,在上头写下了三个名字。
穆白芷,穆白芍,穆白芨。
穆大丫,不,应当唤作穆白芷,接过了那张记着自己姓名的名帖,死死捏在手中。
穆家村早就回不去了。
穆白芷三姐妹此次来县里,也都直接带上了行李。行过拜师礼后,便留在了女医馆中。
许是当真觉得女儿家早晚都得是旁人的,在县城中学医甚至比嫁去夫家更自在些,穆老大和穆老二没觉得有什么不舍,只叮嘱了一番后,便要带着穆空青离开。
穆空青对拉着他的穆白芍卖乖,说他定会早日下场参加县试,来县城看望她们。
穆白芍对着家人的背影红了眼眶。
穆白芷却在他们离开后,学着自己的两位师父,在云英未嫁时便梳起了妇人发髻。
早晨七个人出的门,晚上到了家,却只剩下穆空青和穆老二。
穆老二留在了镇上,只因为第二日便是先前定下的,同秦家正式签订契书的日子。
无论中间穆四丫闹腾出了多少事,穆空青始终记着他真正该做的事。
穆四丫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丫头罢了。
她的那些心思可以得逞,也大多是仰赖家里人对她没有多少防备。
真正能动穆家满门性命的,是李家。
即便到家时已经日薄西山,穆空青还是点着灯,按例写完了今天的大字。穆空青静静地等待着纸上的墨迹风干。
在周秀才的额外关照下,他已经学完了四书与《诗经》。
最晚不过后年,他便必定要下场一试了。
正如周秀才当日所言,秦家等不了了。
而这份契书一定,穆家也同样等不了了。
现下解决了银子的事,穆四丫也再翻不出花来,他也当专心竭力,为死去的穆梅花,为自己,也为穆家搏一搏了。
无论是依靠一纸契书定下的盟友秦家,还是依靠现在还未正式定下师徒名分的周秀才,终究都是有风险在的。
这里是一朝踏错,便可能满门遭灾的地方。
如果可以,穆空青也不愿牵扯进什么党争之中。
可惜现在已无退路。
既然如此,便唯有强大己身,才有可能谋得安宁。
穆空青将晾干的纸张收起,吹熄了蜡烛。
该就寝了,明日还须得早起。
就在穆空青准备入睡时,他却听门口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响动。
穆空青皱眉。
今日无风,夜里静谧,这动静,怎么都不会是他听错了的。
觉察出不对,穆空青悄声下床,谨慎地端起了桌上的烛台,缓步向门口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