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山长所住的院落在书院最里端。
从外头看着, 同书院内旁的院落并无两样。
穆空青敲门,过了几息后,方才有人应声。
门被打开, 站在门后的却并非小厮书童, 而是杨山长本人。
穆空青被吓了一跳, 慌忙地向这位老先生行了一个晚辈礼。
杨山长还是一副笑模样,摆摆手示意穆空青不必多礼,后又带着穆空青向堂屋走去。
“我身边的书童今日不在,你若是想用什么茶水, 就须得自个儿动手了。”
两人到了堂屋,杨山长笑眯眯地递过一盏清水道。
穆空青恭恭敬敬地接过茶盏,看杨山长不似是有怒气的模样,心里也松了口气。
“山长见谅, 前些日子实属学生莽撞, 冒犯山长。”
穆空青用了清水,放下茶盏,也不多犹豫, 当即行至堂中, 向杨山长再行一礼, 并恭恭敬敬地将手上的几本册子递上。
“学生心中惭愧, 又身无长物, 只得以此物聊表心意。”
杨山长倒不意外穆空青此行先向他赔罪。
早听老友提过,他这小弟子鬼主意多。
杨山长只好奇, 穆空青此时用来赔罪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
接过穆空青手中的书册, 杨山长只翻开看了一页, 便更舒缓了眉眼, 笑意都浓了几分。
“这些文章都是你自个儿做的?”杨山长向后翻着,好奇问道。
穆空青点头后,复又摇了摇头:“是学生在拜读过山长的游记之后,心中有感而发。山长若是不弃,便当做是玩笑话本来读吧。”
不错,穆空青选择送来搏杨老山长一笑的,正是他读完了当初意外所得的那本游记之后,自己换了角度,重新作出的文章。
原文中以松木视角看丛林,穆空青便写了篇以灌木的视角看松木的。
原文以路边大石的视角看往来路人,穆空青便写了一篇以路边卖茶郎的视角看大石的。
一篇篇看下来,也能说得上一句映照成趣。
若仅仅只是视角上的转换,赞上穆空青一声颇有巧思也就罢了。
偏偏这二人在文风上,也能称得上一句大相径庭。
杨老山长作为历经风雨,又真切走过这些山河的人,他笔下的一草一木,自然带着一股大开大合的气势。
可穆空青并未曾亲眼见过杨老先生笔下的场景,他所写的,只是在杨老山长的基础上进行延伸和联想。
再加上二者的笔力确实有着不小的差距,穆空青自然做不到那样质朴又精简。
此时若是穆空青强行模仿杨老先生的写法,文章落于下乘不说,叫杨老山长看了这般拙劣的模仿,人家也未必会觉得欣喜。
穆空青既然是为了赔礼道歉,当然不可能用这样的东西去碍老先生的眼。
穆空青打从一开始写这些文章,就只是为了自己的乐趣而已,所以自然会依着自己擅长的方面写。
杨老山长从大处着眼,穆空青就从细微处落笔。
同那杨老山长笔下扑面而来勃勃生机不同,穆空青的文章,更像是从一片寂静的沙砾中,偶然钻出几株嫩绿的芽儿来。
粗看并不起眼,可细细瞧来,亦是能叫人会心一笑。
以杨山长的眼力,自然是能从那几本手记中看出穆空青的成长。
从起初的生涩再到后头的纯熟,可见这并非是穆空青临时写来讨好他的。
杨山长翻看着穆空青的手记,甚至再一次回想起了自己多年前的游历过程。
一幅幅熟悉又陌生的画面从他脑海中闪过,当初的记忆又被重新上了色,仿佛又多出了许多当年未曾注意过的东西。
那街边卖茶的货郎是否当真总在大石上歇脚?高耸入云的青松下,又是否真的有几丛灌木正向着光照处聚拢?
穆空青见杨山长眉目舒缓的模样,便知道自己这个礼送对了。
以杨山长当前的身份地位,他想要什么样的珍宝,都会有人排着长队双手奉上。
穆空青与其琢磨杨山长想要什么、需要什么,还不如想想有什么是能让杨山长心情舒畅的。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只要是文人,就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文章被人欣赏的。
就算是淡泊如杨山长也不例外。
不然那游记杨山长只管写出来自个儿欣赏便是,又何故要放在博闻书肆中呢?
只不过杨山长应当是不希望将游记中的风趣染上名利。
是以才用那种方式,将他的游记散了出去。
穆空青未必是第一个看过这本游记的人,却应当是第一个看过游记后,还能走到杨山长面前的。
虽说中间巧合颇多,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这种奇妙的“缘分”,想必比什么奇珍异宝都要更得杨山长欢心。
杨山长翻看着手中的册子,似是瞧见了什么有趣的地方,不禁轻笑出声。
复又叹道:“当真是后生可畏。老夫作这本游记时的年纪,约莫同你老师差不多。你如今这般年岁,作出的文章便已然不输老夫当年了。”
这话听得穆空青汗都快出来了,连声直道不敢。
“学生的文章乃是仿照山长所作,哪里能同山长相较!”
杨老山长在他老师现在的这个年纪?那也是已经拿下了大三/元功名,盛名响彻整个炎朝了。
穆空青如今才哪儿到哪儿?
杨山长却并不在意穆空青的诚惶诚恐,只悠悠补充道:“看来老夫的眼睛确实还利着。你与杂文一道上,着实是有些天分的。”
穆空青略略松了一口气。
虽然只是杂文一道他也不敢同这位老先生比,但好歹比之先前,这话听起来没那么吓人。
没等穆空青心口的那口气完全松下来,杨山长又道:“既有此物,倒省了我一番唇舌考校。此次遣你去江南文会,应当也是得用的。”
穆空青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江南文会。
在读书人听来,这四个大字,堪称如雷贯耳。
天下文风属江南鼎盛。
而江南才子,又以江南文会共举文魁。
这可不是永嘉书院那般颇具玩闹意味的文会。
江南文会只于大比之年召开于寒山寺下。
届时不仅是江南书院,整个大炎境内有名有姓的书院,都会派出得意学子前来参与。
文会只比三项,分别为诗画、文辞、论道。
诗画一道须得学子作画题诗,要求夺魁者须得诗、书、画三绝。
文辞一道不作策论制艺,只看杂骈散文。写景写物写人写志无所不写。
文会所作诗画文章皆尽糊名,置于寒山寺外供往来文人品读评选。
人可于寺中领一张洒金签,将自己的姓名连同最为欣赏的文章写在签上,再交予寒山寺。
所得赞誉最多的,便为本项魁首。
因着每一支洒金宣上都须得亲笔所书,且具都要附上姓名,因而也少有那不要脸皮的人做出重复投签的事情来。
而论道的胜负,则不论个人,只以书院论,且也更直观些。
以上届夺魁的书院为守擂者,就本届议题同其他书院论道,胜者即为擂主。
如此往复,直到无人应战,擂主即为魁首。
真要论起来,这三项个个都同科举无甚干系,却又具都息息相关。
不提旁的,只在这文会上走上一遭后所获的声名,便足以叫不少只专心仕途的学子们动心。
正如先前在清溪县时,李家的那位大少爷意图用刷名声的方式,好叫自己的院试过得容易些一般,欲要更进一步的学子们,也不乏有想要多这一份助力的。
莫言科举考试糊名誊抄不看虚名。
若是当真不看虚名,这一届的那位年轻俊秀的大三/元,在殿试时可未必能得个状元之位,反叫个年过而立的中年文士取了探花之名。
就连那朝堂上的诸位大人们,入阁之前不还有“养望”一说?
这样的文人盛事,就连书院都会为此停课数日,可见其在读书人见的影响之巨。
穆空青倒是有想过要去观摩一二,见识一下天下英才,却没想过自己也能下场。
虽说文会的三项都非是科举主考的项目,可据他所知,往年各个书院下场的学子,也都以举子居多,也好求个扬名。
这馅饼太大,穆空青就是再馋,也不敢一口吞下。
须得知晓,每个书院参加文会的人数都是有定量的。
穆空青即便在数次季考中名列前茅,也并不觉得自己在整个永嘉书院中能排得上号。
不过穆空青却也并未急着推拒。
他先是认真思索了一番自己于杂文一道上的优劣——因着季考还未考过杂文,是以他也不清楚,自己的杂文在书院中,究竟能算得上什么水平。
只是从其他文章上来看,若是论起遣词造句,那书院中比他更优者大有人在。
但穆空青也有旁人所不及的地方。
从他在纳新考校时所作的文章便可窥见一二。
穆空青在作诗文时的角度,总是出奇地刁钻。
这也是他会认为杨山长那篇游记格外对自己胃口的原因。
穆空青先是起身拜谢杨山长的赏识,复又恭声问道:“不知山长可否告知学生,学生在山长眼中,有何过人之处?”
杨山长还是头一回听有人这般问自己,不禁失笑道:“你倒真是胆大。”
若是先前在私塾时,穆空青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无论是周秀才提议他直接升入甲班,还是令他直接下场科考,穆空青的第一反应都是推辞。
因着那时的他算是全家唯一的指望,他必然是要表现出沉稳可靠的。
那时只需得半点轻忽,可能就会送了全家的性命。
但在这永嘉书院中,穆空青却觉得自己的心性也同如今的年纪一般,找回了少年人独有的意气与松快。
加之既然杨山长特意将他寻来,又言他献上的那些手记,免了一番考校的功夫,那就证明他先前必定是有何处入了杨山长的眼的。
杨山长同他老师的性子不同。
此时他得了杨山长多番赞誉,若是再过分自谦推拒,怕是要得罪这位耿直的老先生。
果然,杨山长先前也只是调笑一句,并非心生不悦。
“此事说来,还是你老师做的好事。”
穆空青听到这话,也不禁好奇了起来。
他来到永嘉书院的这一年里,也没少同家里以及他老师通信,可信上所书都是些寻常事,关于江南文会,那是半个字都未提过,怎么会同他老师有干系呢?
而后就听杨山长道:“我将你纳新考校时所作的文章给你老师看过,他回了我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