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阳见了那几人的模样, 登时对着人家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来。
“别理他们。青山书院的一群小顽固。”张华阳附在穆空青耳边小声道。
青山书院地处姑苏,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这江南文会的东道主。
大炎四大书院, 其一乃是由国子监演变而来的顺天书院。
其二则是与之对应的应天书院。
其三为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永嘉书院。
这最后一位,便是历史最为悠久的青山书院。
只不过青山书院近百年来的风头, 都叫同处江南的应天书院与永嘉书院抢了个干净, 这才稍显落寞了些。
可能正是因着青山书院的底蕴深厚,青山书院教出的学子,也素来更为偏向于人们印象中的传统文人形象。
说好听些是规矩严谨, 说不好听些, 那可不就是老顽固教出的小顽固。
这样一群行走坐卧都严守礼教, 奉行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的学子,见了永嘉书院这群直接骑装短打, 甚至能在腰间佩剑的读书人,不口出恶言已经是礼教学得不错了。
穆空青听了张华阳这番解释, 挑了挑眉。
这年头的读书人,还是认同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的。
而这有本事行万里路,而不是直接葬在路上的,多少都有些本事傍身。
不说他们永嘉书院,便是他们前头刚刚抵达客栈的学子,也有不少人随身带着防身之物。
怎的这青山书院,就盯着他们永嘉书院的看呢?
难道是他们永嘉书院树大招风不成?
张华阳嘿嘿嘿地笑:“你以为这书院办武学, 学子出门佩刀剑的习惯是怎么来的?我听闻当初山长初要办武学的时候, 青山书院那群老顽固都快打上咱永嘉书院的山门, 指着鼻子骂咱们不成体统了。”
也是从那时起, 两家书院的梁子便结下了。
而且看着只有越结越深的架势。
穆空青还是不明白:“那他们怎么就能认出是咱们来的?”
张华阳哼了一声:“说不准是小顽固的直觉呢?看谁最不顺眼, 谁就是永嘉书院的。”
张华阳和穆空青两人的嘀咕叫孔怀玉听见了。
孔怀玉回头瞪了张华阳一眼。
他们两波人之间离得可不算远。
张华阳这越说越没谱的,万一叫人家听见了,没得又是一场事端。
穆空青没信张华阳那张嘴胡扯的。
他看了看自己这群人,再瞧瞧四周旁的学子。
因着赶路的缘故,多数学子确实是着骑装。
只是他们到底还是读书人,有个两手花架子强身健体也就罢了。
像永嘉书院这般,教出的学子在武学方面当真能同人动手的,却也实在不多。
因而这些学子的防身之物,也多是挂在马背上,或是进了客栈之后,便直接遣人放到了房中。
再看他们这群人,各个都直接将利器随身携带,还半点儿别扭的姿态都找不出。
起先还不觉得,这会儿着意一对比,穆空青觉得自己这一行人,可不就是招眼的吗?
用张华阳的话来说,正是青山书院的学子们眼中,最“不成体统”的模样。
张华阳被孔怀玉训了,也就乖乖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待孔怀玉回过头,便又冲穆空青挤眉弄眼的。
不过显然,孔怀玉的话已经说晚了。
青山书院那边儿该听到的,也都听得差不多了。
穆空青这会儿都已经听到有人言道“有辱斯文”了。
可人家偏偏也不当面挑衅,说话也始终一副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调调。
若是他们这边儿当真因着这事去同人争论,反倒显得他们永嘉书院的人小肚鸡肠。
张华阳显然也不是第一回受这股子闷气了,在去客房的路上那白眼恨不得翻上天去。
穆空青见状不禁觉得好笑,于是便压低了声音,学着张华阳先前的模样附在他耳边道:“华阳兄不是书画双绝吗?待到文会开场,若是华阳兄能压着他们拿个魁首,岂不是更叫他们无话可说?”
张华阳瞄了一眼前头的孔怀玉,看他似是没有发觉一般,便放心开腔:“那是必然的。最好叫他们一个魁首都拿不到,我看他们拿什么傲气。”
待几人到了客房门前,孔怀玉瞥了一眼张华阳,却没说什么,只对穆空青道:“此次青山书院也来了个年岁不大的少年秀才,据传是一位杂文大家的关门弟子。”
穆空青的脑海中,登时浮现出一张斯文俊秀的脸。
方才道出“有辱斯文”四个字的,正是一个瞧着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
穆空青心念急转,就见孔怀玉对他温和一笑。
穆空青心领神会,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颔首,两人心领神会。
孔怀玉一个常年都在书院中读书的学子,哪里能打听到人家青山书院指派来参加江南文会的人选?
根本就无需多想,这消息必然是书院告知孔怀玉的。
穆空青确实不知晓自己放在这诸多天骄中,究竟算是哪个水平。
但穆空青相信杨老山长的眼光……以及脾气。
看来杨老山长一力主张在书院开办武学,结果被青山书院指着鼻子叫骂之事,并非是空穴来风。
这回听说青山书院寻摸到了一个少年天才,立时就从书院中将穆空青也扒拉了出来。
这当头对脸的架势,几乎是摆到了明面上了。
杨老山长可以容忍书院中的学子们犯错,却不代表他可以容忍永嘉书院遭人唾骂。
穆空青思索了一阵子,心中已然有了打算。
次日,在客栈中休息了一晚,已经养回了精神的众人,径直往城外寒山寺去。
也不知算不算是冤家路窄。
这头穆空青等人一出城,正正好好就遇上了青山书院的一行人。
穆空青看着前头几辆马车,实在是没忍住,同张华阳叹了一句:“原来还真有书院为了叫学子前来参加文会,直接指派仆从马车的啊。”
别看张华阳前头一口一个小顽固地叫,可青山书院再怎么也是四大书院之一,又一向以礼教为尊,君子六艺总是要教授的,必不会当真叫学子们各个弱不禁风。
可瞧瞧眼前这排场,别说是学子了,说是哪家少爷出行都有人信。
孔怀玉一扬马鞭,直接从几辆马车的旁边跑了过去。
后头的学子有样学样,也都直接掠了过去,扬起了一阵尘土。
马车中的少年放下帘布,淡淡道:“莽夫行径。”
一旁的小厮谄笑应道:“少爷说得是,不过一群粗莽之辈,不值得少爷费心思。”
却不想那少年闻言后却不见半分喜色,反倒是冷笑道:“粗莽之辈?前头那些人,少说也有个秀才功名在身,也是你能编排的?”
那小厮被他的喜怒无常骇住,只得讪讪一笑,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还要讷讷道:“少爷说得是。”
而前头的穆空青一行人一路快马加鞭,径直到了寒山寺下,又在寺中僧人的指引下,自行栓好了马匹,去往禅房安置。
寺院中漫散这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配着秋日里独有的萧瑟感,本应是静谧超脱之地。
可这片地方的清净,却被不少远道而来的学子们打破了。
寺院提供给学子们的居所,就是普通僧人的居所。
九人一间大通铺,除了床铺之外,便只有一张长桌。
瞧着那长桌的模样,应当还是特意从库房中翻找出来,供给学子们使用的。
穆空青眼看着禅房的门关上了,屋里也没了旁人,实在是没忍住,便将自己憋了一路的话问出了口:“怀玉兄,你可知这江南文会,为何会在寒山寺办?”
这文会和寒山寺,怎么看都是格格不入。
哪怕是由青山书院主办,都比寒山寺瞧着契合。
孔怀玉却是怔愣了片刻。
这个问题,他也未曾想过。
在他的记忆中,江南文会从伊始起,似乎便一直都是在寒山寺办的。
穆空青这一问,倒是将众人的兴趣全都给激了起来。
只是他们一直讨论到十月十五文会正是开办,也没能找出个结果来。
本次江南文会与会者共十一家书院九十九名学子。
北至京城顺天书院,南至粤地广信书院,凡是在大炎境内有几分名气的书院,都不愿错过此次盛会。
而穆空青也在文会上,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见了穆空青后也不顾旁人目光,直直便向穆空青走来。
“空青兄原是在永嘉书院求学。”沈墨笑吟吟道。
只是穆空青却能清楚知道,沈墨的笑意可未达眼底,甚至在话语中,还透着那么两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永嘉县和清江府中间,说是隔着千山万水也不为过了。
穆空青当初离开清江府多少有些匆忙,知道他此行是为求学之人不少,可知晓他具体是去往哪家书院的却不多。
沈墨当初在百川书院中打听了一圈,却被告知穆空青已经南下,应当是去往江南了。
再想想自己当初那信心十足地,说是要同穆空青再会的模样,沈墨可当真是一口血都梗在了心口。
如今的沈墨也褪去了当年的意气,整个人瞧着都更沉稳了些,连个头都长高了不少。
乍一看上去,穆空青还觉得有几分陌生。
穆空青也不知为何,明明论起来,这沈墨还曾在自己伸冤时出言相助,但他就是没法对沈墨放下警惕,总觉得这人心里头另有盘算。
惹不起躲得起。
穆空青眨眨眼,索性装起傻来:“不知这位兄台是?”
沈墨的笑直接僵在了脸上。
不等沈墨答话,穆空青便佯做有人在唤他的模样,朝张华阳等人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复又向沈墨拱了拱手:“兄台见谅,同窗唤我怕有急事,若是我等有旧,怕是还得回头再叙。”
说罢,穆空青转身就走,脚下连个顿儿都不带打一下。
而在二人不远处,有学子碰了碰身边的少年:“子轩,你在瞧什么?”
严子轩看着穆空青同张华阳等人谈笑风声的模样,淡淡道:“一个有趣的人。”
那学子顺着严子轩的目光看去,也注意到了穆空青一行人,随即皱眉道:“又是永嘉书院那些人。”
见严子轩不搭话,那学子也不在意,反倒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此次江南文会,咱们青山书院于杂文一道上,有了子轩你这样的少年俊杰,永嘉书院便着急忙慌地也抬出一个……”
那学子蹙眉思索了一阵,还是没想起那个名字,只好含糊道:“抬出了一个没听过的小子。说不是冲着你来的,傻子都不信。”
严子轩却不若自己同窗这般不忿:“冲着我来的又如何?”
那学子没想到严子轩是这般反应,一时倒真叫他给问住了。
“书画一道上,素来都是顺天、应天两家争锋。而永嘉书院在论道上也屡占上风。唯独我青山书院,书画论道鲜夺魁首也就罢了,近年来,于杂文上也屡屡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