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的时间从江南到漠北, 不算紧张但也不充裕。
穆空青没有选择走水路,而是选定了一条由江南至开封,再经由顺天府前往漠北边关的陆路。
二月的江南将将开始回暖, 穆空青的速度并不算快, 凉风袭来也尚能承受。
自穆空青离开书院起已有五日,他如今尚未出应天府辖区, 主要还是因着穆空青每晚都会在天色将暗前寻到驿站, 或是直接进入附近城镇,歇在客栈中。
既是游学, 学业自然也不可耽搁。
穆空青每晚都有一篇雷打不动的功课。
或以当日见闻体悟为自己出题,书以四书文或策问。
预备积攒到一定数量时寄回给老师, 或是直接寄送回书院。
因为应天府治下还算繁华,所以穆空青并没有执着于一定要走官道。
官道安全, 就意味着若走官道, 大概不会遇到多少人或事。
游学既在踏遍山河开阔心境,也在观世间百态,察人情冷暖。
只是一个人闷着头走, 那不是穆空青想要的游学。
若不趁着眼下未出应天府时往小道上多走一走,待到那等穷困些的地方再走小道,说不准就要遇上山匪了。
穆空青是为多见些市面,可不是为了离开这个世界的。
却不想穆空青头一回走离官道,便一着不慎走岔道了。
为了不叫自己露宿荒野,便就近寻了个村庄, 花了些银钱, 住进了村长家里。
这户村庄叫木家村, 同穆家村恰好同音。
这木家村的村长也是木家族长, 甚至同穆家的老族长一样, 都有着童生功名,在族学中教书。
因着这份奇妙的缘分,穆空青和那村长都起了谈兴。
两人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木家村村外不远处的一座寺庙。
老族长知晓他是在外游学的学子,便同他说,那座寺庙规模不大,原先只是勉强不算破败。直到先帝年间,木家村出来了一位同进士。
那位同进士据说在会试前曾去庙里求过佛,高中后也曾广邀同窗在庙中游览,留下了不少墨宝,让那寺庙在附近几个村镇中也有了几分名气。
可惜当今最恨鬼神事,佛道两家都被打压得不轻。
如那座无名寺庙一般的小佛寺,更是不知荒废了多少。
“如今那寺庙中已经没了和尚,都是附近的村人不时去打扫修缮一番,先前那些文人士子们留下的墨宝也都还在庙中。”
老村长应当也是许久没有同人叙过话了,此时捋着胡须笑眯了眼。
“若是小友有意,也可以去那儿瞧瞧。”
周边百姓自发打扫修缮,还无人去动那庙中墨宝,这在穆空青的认知中,实在是有违常理的。
出于好奇,穆空青第二日在拜别这位老村长之后,便向着那寺庙的方向行进。
不过穆空青倒也没有听之信之。
出门在外,防人之心总是要有的。
穆空青特意拐上官道走了一段时间,中午停下用膳时,恰巧遇到了一队行商。
穆空青见他们都是金陵口音,载着货物的马车上又刻着大商行的标志,穆空青便假做自己迷了路,上前同人搭了两句话。
穆空青生了一副好样貌,说话时又先带三分笑。
那商队的管事本就擅言谈,再见穆空青虽瞧着是个文人模样,可即便是对着他们这些低贱商贾,言行间也不见半分轻慢,自然是乐意同他搭话的。
“我等是专门负责这条线路的生意的,在这附近跑了数十年了,这地界儿就没有我等不熟悉的地方。”
那管事拍着胸脯同穆空青保证。穆空青一听这话,立时便来了精神一般道:“那这位大哥可知晓,这附近可有一座荒废的寺庙?”
说罢,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听闻那寺庙中,有几位进士留下的墨宝。”
管事一听便笑了:“你说的是文公寺吧。”
文公寺?
难不成这便是那寺庙的名字?
这昨日可未曾听老村长提起过。
管事同穆空青解释道:“那文公寺原来叫个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现在这个也就是附近的村民们瞎叫的。”
穆空青做出似懂非懂的模样问道:“那为何要这么叫它呢?”
管事“害”了一声。
“还不是因着你口中那几位进士老爷。传说那位进士老爷在赶考前,特意去庙中求了菩萨保佑,这才能顺利高中。”
管事说到一半,又压低了声音:“传说那位老爷高中之后,便将此事告知了自己几位好友,让他们也去那儿拜拜。结果你猜怎么着?”
穆空青也配合地压低了嗓子:“怎么着?”
那管事摆出神秘的模样:“结果,与那位老爷同去的几位老爷啊,果真也都在第二年高中了!”
“大伙儿都说那庙有文曲星保佑,又怕拜的人多了便不灵了,因此便只管叫它文公庙。”
说完,管事又咂摸了两声:“我家小子也曾叫我拎过去拜过,不过也没见他开窍,我瞧着八成也就是巧合罢了。”
这位管事口中的传言虽然同老村长所说的有出入,但大抵都能合得上。
木家村离那寺庙不算近,知道得不大清楚也正常。
穆空青放心了。
虽然经由这管事的一通说,直接就将当地村民为何自发修缮寺庙的事讲明了,但去瞧瞧前辈文人留下的墨宝也是不错的。
穆空青看看天色,行进的速度也快了些。
听闻那寺庙再过去些便是个规模不小的镇子,若是他路上少耽搁些时辰,说不准今晚还能宿在镇上。
穆空青沿着山路朝寺庙走去。
此处山路虽比不上永嘉书院的青石板路,却也被修得平整。
沿途没有什么绝佳美景,只能称得上有几分山林野趣。
倒是因着这份别样的幽静,给此地增添了几分雅韵。
冬日里行在枯木林间,再乍见林间有一古寺,穆空青总不自觉地有种身在世外只感。
待见了那旧而不破的寺庙时,日头已经高高在正中,直将山林间的寒气都驱散开去。
穆空青推开半敞着的大门,将马儿栓在了门内,又将大门关上,这才往正中大殿走去。
这座寺庙确实不大,拢共不过一个大殿处在正中,三房侧殿围在四周。
穆空青不到一刻钟便能将寺庙转个遍。
倒是那传说中几位进士留下的墨宝,他确实未曾见到过的。
无论是在老村长的口中,还是在那位商队管事的口中,穆空青都未能打听到这墨宝究竟是字画,还是牌匾。
仿佛只是大伙儿都说有这么个东西,旁人便也都这么传。
穆空青在寺庙中逛了几趟,见庙中虽有积灰,但只在一些边角处,且也是薄薄一层,便可知此地确有人时常照看。
可惜没能见到前人留迹。
不过穆空青也能看得开。
期待落空也是一种收获。
穆空青转了几圈,见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便牵上马欲要离去。
穆空青拉开寺庙大门,与来人撞了个当头对脸。
这门一开,两人具都愣在了当场。
来者不是旁人,居然是张华阳!
只是此时的张华阳穿了身不起眼的粗布长衫,面上也带着几分倦意。
比起书院中那肆意张扬的公子哥儿来,更像个落魄书生。
张华阳见了穆空青之后有一瞬间掩饰不住的惊慌。
穆空青也是头一回见到他这混不吝这般失态。
穆空青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华阳兄?你怎会在这里?”
这寺庙地处偏僻,又无甚名声在外,连穆空青本人都是因着走岔了路,这才机缘巧合到了此处。
这都能碰上熟人,怎能不叫穆空青惊诧?
张华阳又何尝料想到他居然会在这里遇见穆空青!
若是旁的陌生旅者,张华阳随意糊弄两句也就过去了。
可他方才见到穆空青时太过慌张,这般反应,说自己也是偶然游历至此的,怕是都没人会信!
张华阳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他面色僵硬,答了一句:“我……我外出游学至此。”
穆空青看了一眼他手上提着的食盒。
游学?
至少直到穆空青出发前,都不知晓张华阳有意游学之事。
以张华阳的性子,他若是有了游学的打算,不可能一字半句都不同穆空青等友人提起。
穆空青离开书院时,张华阳还是每日照常上课,而如今他却出现在这里……
从永嘉到此处,便是快马加鞭,也得要三日有余。
明显是特意冲着这里来的。
穆空青见张华阳的反应,便知道他并不欲叫自己知晓此事。
穆空青索性就当做自己信了,冲张华阳点了点头,道了一声:“缘分。”随即便要离去。
却不想张华阳直接拦住了他。
张华阳抿唇,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空青,你出现在此处……可是听说了什么?”
穆空青直觉性地将张华阳的话头挡了回去:“我先前走岔了路,又听闻此地有前辈墨宝,这才欲要前来一观。”
说罢,穆空青若无其事地一笑:“却不想此处空空荡荡,莫说墨宝,便是佛像都少,这便准备离去了。”
他本也就未曾发觉什么不对,现下这话说出来,也是为了安张华阳的心。
张华阳听懂了穆空青话中之意,微微松了口气。
他冲穆空青感激一笑,便提着食盒绕过了正中大殿,向着后方行去。
穆空青见他身后背着个包袱,包袱的松散出露出了一截水红色的丝质布料,裹在一片灰布中格外醒目。
穆空青想了想,还是叫住了张华阳,指了指他的身后。
虽不知张华阳出现在此是为何事,不过那布料明显不是男子所用。
若是他一路就是这么背着包袱过来的,难保不会叫有心人注意到。
穆空青提醒了张华阳之后便没再多管旁的。
他与张华阳交情匪浅,不过到底也只是朋友。
这事儿人家无意向他求助,他自然也不会多插手什么。
只穆空青在进入附近的城镇时,见城门口多了几个衙役,到底还是没忍住,同客栈小二打听了两句。
小二笑得暧昧,道是金陵城中的教坊司里逃了个女奴,听闻是往他们这边来了。
穆空青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张华阳露出的那块布料。
他这两日都宿在城外,并未听说过什么逃奴的事。
只是算算从金陵城到此处所需的日程,以及张华阳见到他时的那份惊慌,那寺庙中藏着的是何人……穆空青倒是得祈祷自己是猜错了。
好在穆空青一路走来,除了城门处多出来的衙役外,并未见有什么人在外头搜寻。
也是,不过一女奴罢了。
若是进不了城镇,只怕不消几日,就要被山林里的野兽吞食。
穆空青思虑半晌,决心明日还是绕道去山下观望一眼。
张华阳好歹是个举人,能为了一口烤肉就千里迢迢地从顺天府将厨子接来,可见家世应当也不普通。
便是那庙中人当真是那位逃奴,只要张华阳咬死了不知对方身份,再略一疏通关系,便算不得是什么事。
只是瞧张华阳那日的模样,万一事发了,他愿不愿意为了保全己身而将对方交出去,这才真是个问题。
穆空青对着铺开的纸笔沉思半晌,还是无法看着张华阳冒这个风险。
托博闻书肆在江南遍地开花的福,穆空青在这处城镇中也寻到了博闻书肆的分号。
他共写了两封书信。
一封是送回书院的,信上写的是他同张华阳在金陵城相遇之事。
一封是写给应天府慈济院的,写的是他与同窗在外偶遇一神志失常的孤女,不知应当如何安置,询问慈济院可否愿意扶养。
第一封信被穆空青直接寄到了尤明澄处。
而这第二封信他则是直接放在了书肆掌柜处。
若是张华阳当真胆大到与逃奴牵扯在一起,又恰好那么不幸地被抓住了,那有了这两封信件在,至少可以保他安全无虞。
至于其他的,穆空青除了托书肆掌柜注意逃奴一事的消息外,也只能道一声爱莫能助了。
穆空青第二日出城时还在犹豫,是否要再绕去山下观望一下情况。
只是没等他想出个结果,便又一次迎面撞上了张华阳。
张华阳此时不复昨日那般落魄。
虽然神色中依旧带着倦意,但至少在衣着打扮上又回到了穆空青熟悉的模样。
张华阳见了穆空青,没有了昨日的惊慌,反倒是满脸的庆幸。
没等穆空青发问,张华阳便拍了拍他牵着的马匹,对穆空青道:“上路,咱先上路!我路上再同你细说!空青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就连说话时的语调,都同往常一般无二了。
穆空青见他这般模样,也不由在心中暗忖,难不成真的是自个儿猜错了?
可再看张华阳这个反应,又明显是做了什么不好明说的事。
鉴于张华阳往常做过的匪夷所思之事太多,穆空青干脆也不猜了,一夹马腹便向前疾驰。
既然此处不好说,那就到了好说话的地方再听他解释。
两人一路疾行,很快身边便没了什么行人。
穆空青一拉缰绳,速度便慢了下来。
“说吧,你昨日到底是怎么回事?”穆空青骑在马上,望着身边的张华阳没好气道。
他昨日以为张华阳私藏逃奴,可是为了他好一通烦神的。
如今发觉这事可能只是个误会,穆空青一时都说不清是喜是怒。
却不料穆空青的心还没放下去半截,就又叫张华阳一句话给提了起来。
“空青,兄弟,你往后就是我拜把子兄弟!昨日你便当做没见过我,我俩就是在城外相遇的,你看成吗?”
张华阳言辞恳切,就差没抱着穆空青的衣摆了。
“若是叫我爹娘知晓我帮过那人,我怕是得被揍得三天下不来床!”消几日,就要被山林里的野兽吞食。
穆空青思虑半晌,决心明日还是绕道去山下观望一眼。
张华阳好歹是个举人,能为了一口烤肉就千里迢迢地从顺天府将厨子接来,可见家世应当也不普通。
便是那庙中人当真是那位逃奴,只要张华阳咬死了不知对方身份,再略一疏通关系,便算不得是什么事。
只是瞧张华阳那日的模样,万一事发了,他愿不愿意为了保全己身而将对方交出去,这才真是个问题。
穆空青对着铺开的纸笔沉思半晌,还是无法看着张华阳冒这个风险。
托博闻书肆在江南遍地开花的福,穆空青在这处城镇中也寻到了博闻书肆的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