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会试开始之前, 穆空青便因辣椒提前传入一事而心惊。
而这会试第一题考的,恰是海外贸易。
先前曾提过, 策论一般分为两种, 一是论政,二是献策。
前者是已有政策,只需要考生评论优劣, 做出改进。
后者则是需要考生对某些问题提出解决办法来。
现在的这道出海策,便是最典型的献策题。
这道题简单来说,便是朝廷已知晓海外有番邦,近几年海外番邦之人也几次来到中原大地交易, 问考生应当如何处置。
这题出得模糊。
一般来说, 即便是献策题,往往也会在题目上暗示一下答题立场。
例如“如何管控”, 或是“如何杜绝”这类。
而非是这般, 不给任何立场, 只问应当如何处置。
这意味着什么,穆空青非常清楚!
会试如此出题,不管朝堂百官态度如何,至少龙椅上的那位,目前心中还没有拿定主意。
穆空青摩挲了两下笔杆。
要出这个头吗?
以当今对会试的看重, 会试的主考官只会由当今的心腹担任。
可以说,会试主考官的态度, 便是那位天子的态度。
既然天子心中主意未定, 那么主考官在评卷时,自然也就不会有偏好。
很大可能是将几篇可行的策论挑拣出来, 送到天子面前。
是的, 穆空青可以肯定, 这篇策论在这整场会试评卷标准中,必定是占有最大比重的。
只一个眨眼的功夫,穆空青的心中已经有了几版腹稿。
即便穆空青能在最终的殿试中夺得一甲之位,那也不过是入翰林院,做个清贵小官罢了。
六、七品的翰林官,又无甚家世背景,一辈子都未必能有第二次面圣的机会。
大炎正当盛世,每三年一次春闱,每届都有三百进士入仕,官场的人才早已饱和。
不趁着这个机会赌一把,难不成真要熬上几十年,眼睁睁看着历史重现吗?
不,也未必是重现。
大宋的延续,让历史上第二位出身草原的“上帝之鞭”挥鞭者失去了翱翔的机会。
如今历史的进程较前世来说还要更快。
说不定熬不到前世那个时间,灾难就会来临。
海贸,美洲,大航海时代,高产作物,资本的原始积累。
穆空青心念急转,微微抿唇,笔尖落在纸上。
为了不让自己太过出格,穆空青甚至为自己的每一个观点,都在心中找到了能搭上边的圣言或典故。
哪怕其中绝大部分都不会出现在文章中。
穆空青的速度很慢。
尽管现在他笔下的只是初稿,穆空青也要将每一句话,都在心中转过几番,逐字逐句地斟酌过后再行落笔。
现在可是只要有一个字没有注意避讳,便有可能被连坐全家的时候,有多慎重都不为过。
不知不觉间,外头的雪更大了。
原本细密的雪片变成了一团一团的雪块,成片成片地砸了下来,很快便积了厚厚一层。
穆空青的初稿落下最后一笔,他整个人长舒了一口气,有些脱力般地抬起手揉了揉额角。
今日没有太阳,好在外头的积雪亮堂堂一片,倒不用担心天光太暗,蜡烛不够用。
同样的,穆空青也没有办法再从太阳推断时间了。
他只能粗浅估算出,自己方才写完海贸策,用时必定是不算短的。
三天时间五篇策论,穆空青半点不敢耽搁。
只是稍作歇息,让大脑和身体休息片刻之后,穆空青便重新提笔。
修改、誊抄,只是第一篇策论,穆空青就用了大半天的时间。
待海贸一策修改完毕,穆空青已经觉察到了腹中的饥饿。
他斟酌再三,还是决定点火煮汤。
今日考场中生病的考生不少,时不时便能听到两声咳嗽声。
就连他隔壁那个腼腆的年轻举子,也终究还是没能抗住这连日的寒冷,这会儿的喷嚏是一个接一个。
温暖的炭火燃了起来,号房内的温度也开始提升。
穆空青没有浪费这段时间。
他趁着这点暖意,将海贸一文誊抄到了答卷上。
抄完之后陶罐中的水刚好煮开,可以放入汤块。
冬日里用完一碗热腾腾的羊汤,再配上几片肉干和高热量的油炸脆饼,穆空青只觉得他疯狂转动了一上午的大脑都得到了救赎。
轻轻呼出一口气,穆空青重新提起笔。
下雪,就意味着白天可以倚靠自然光答题的时间会更少。
他不能耽搁。
好在后头的几篇策论都出得中规中矩。
或是问近年刚出的农税,或是问某罪应当如何量刑。
凡论政题,只要是没闹出过大动静的,一律都以夸赞为主,查缺补漏为辅。
凡问策题,则是三分赞颂前人功绩,三分阐述自己的建议,三分引经据典为自己提供理论依据,最后还得留下些许笔墨,委婉地夸一夸当今治下的锦绣盛世。
这一套对于穆空青来说,已经是用得非常熟练了。
会试第三场第一天,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穆空青完成了他第二篇策论的初稿。
外头的风雪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不仅没有停歇,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院中也时不时便有差役前来铲走积雪。
穆空青粗略一算,若是这么下着,一夜过去,号房外的积雪怕是得有半尺厚了。
穆空青将答卷笔墨等统统用油布裹上放入考篮,再将考篮垫高。
无论晴天下雨,穆空青都会在睡前将答卷这般收拾起来,为的便是以防万一。
如今不时便有雪花随风飘入号房内,穆空青更是慎之又慎。
第二日天还未亮,穆空青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吵醒。
穆空青睁眼后下意识地朝号房外看了一眼。
外头一片银白。
雪小了些,却还是没有停下的趋势。
随后穆空青便注意到了那咳嗽声的来源。
正是他隔壁那间号房。
说实话,对于隔壁那位只着了六件单衣,瞧着身子骨也挺单薄的年轻举子能撑到现在,穆空青觉得他已经很是幸运了。
就是穆空青这又是皮子又是羊汤的,也经常在醒来后觉得浑身冰冷,也不知隔壁那位仁兄是怎么熬过来的。
穆空青看看天色。
不知是染了风寒的学子太多,不少人半夜都睡不好的缘故,还是此时确实已到了众人平日里起床的时间,穆空青已经零星听到了不少人洗漱的动静。
睡是睡不着了。
穆空青翻身坐了起来,穿上了外衣。
外头还夹着雪珠子的冷风一吹,穆空青生生打了个激灵。
就是有再多的困意,这会儿也该清醒了。
穆空青盘算了一下自己的蜡烛和木炭,用陶罐取了满满一罐水。
一半稍热些之后用来洗漱,剩下一半再添些汤块肉干进去,随它自行炖煮。
辛辣的羊汤翻滚的同时,穆空青点起了蜡烛,半点不浪费地趁着这个时候,将第二篇策论誊抄完毕。
策论誊完,穆空青盛出了一碗滚烫的羊汤,敲了敲号房的薄砖墙。
很快,那边便传来了动静。
“可是在下吵着……咳咳,吵着兄台了?实在、咳,实在抱歉。”
那头的声音不大,连话都说不顺畅了。
穆空青听见他回应,便问了句:“兄台可是已经起了?”
对面道:“是起了,我会小声些的。”
穆空青闻言,便端着羊汤出了号房。
“我今日的汤煮得多了些,在炭火熄了之前怕是喝不完,便请兄台帮个忙。”
这碗汤穆空青煮得很淡。
穆空青本就不是嗜辣的人,他的汤块中辣味并不算重。
再加上半陶罐的水,穆空青拢共只放了两块汤块进去,就更是几乎喝不出什么辣味来。
羊肉性热,对于风热性感冒的病患来说,食用了反倒会加重病情。
但对于风寒性感冒来说,适当喝些羊汤保暖,在眼下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那考生见穆空青直接端着汤就过来了,登时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瞧着像是想拒绝,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穆空青说是请他帮个忙,但他清楚,人家怕是看他病了,这才特意给他匀出的一碗汤。
年轻举子生性内向腼腆,最不擅拒绝旁人,一时间竟急得说不出话来。
穆空青见他的碗筷就放在一边,索性直接将汤给他倒了进去。
不等那年轻举子开口,穆空青便道:“多谢兄台了。”
说完,穆空青直接转身回了自己的号房。
过了好半晌,穆空青才听隔壁又敲了敲墙,传来一句:“多谢。”
穆空青将冻上的墨添水磨开,不禁失笑。
先前他不过是随手帮人开了两次火折子,那举子便心心念念地给他送热水,可见其心性纯善。
这样的人折在风寒上,未免也太冤了。
见那考生在用过羊汤之后,虽然不说好转,但也没有病情加重的迹象,穆空青索性在早晚煮汤时都给他捎带上半碗。
这里头到底是掺着辣的,穆空青也怕人喝多了反而喝出事,反倒害了人家。
大雪下了整整两个日夜。
到第三日,也是整场会试的最后一日,天色终于放晴了。
穆空青在答卷上落下最后一笔,拉动了号房门口的响铃。
糊名封匣,是成是败便都已定了。
穆空青素来是不为无谓之事烦忧的人。
答卷都交了上去,这会儿他自然也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两日了。
会试放榜同乡试一样,也须得等到半月之后。
而这半月的时间里,穆空青便当自己是游学在外。
每日完成定量的功课,剩下的时候,便在外了解些民生风物。
上回穆空青是自己来的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许多事物也只是走马观花般看上一圈。
这回则不同。
这回有了张华阳领路,穆空青可以说是将这百年皇城给逛了个遍。
皇城根儿下,便是平头百姓们,对政事来说不准都比那穷乡僻壤里的小官小吏更甚。
闲暇时在茶楼酒馆中坐一坐,还能听到无数达官贵人们的趣事笑谈。
这些市井见流传的趣闻有的荒诞,有的却能在冥冥中透出不少消息。
穆空青这些日子跟着张华阳走街串巷,倒还当真听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而与此同时,紫禁城武英殿内。
本届会试的主考官,翰林院掌院兼文华殿大学士,正带着一众从考官,将本届会试前十的答卷奉上。
每位学子的答卷都是厚厚一摞。
整整十份,一字排开在天子的桌案前。
而每一份答卷中,那篇海贸策都被贴心地放到了最上头。
上首头戴十二冕旒的帝王无声翻阅着这些答卷。
帝王心腹听着上首纸张翻动的声响,心中也难免开始忐忑。
永兴帝在位已有四十余年,只要他不想,几乎无人能够看出他心中喜怒。
半晌过后,永兴帝将十份答卷一一看过,开口问道:“此次会试,你等拟定的会元是何人?”
底下的臣子们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上头半点暗示都不给他们,他们哪敢自个儿揣度?
还是站在最前头的主考官主动开了口:“陛下,本届会试共有才学出众者三人。臣等才疏学浅,实在难断其伯仲。这会元之位,还望陛下定夺。”
主考官身后的几位从考官不禁叹服。
这位新任阁老果真是个人老如狐的,不怪人家能得帝王多年宠信呢。
先头几位考官的意见,都是由他们自个儿先拟个名次,届时递交到御前,若是圣上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们再改便是了。
往年不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唯独今年,这位新入阁的阁老大人,在诸位从考官把握不准,前来请他拟定最后名次时,直接大手一挥,言道是先给圣上过目。
主考官都这么说了,他们这些做下官的还能有什么意见?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位阁老大人的肚子里,打的竟是这个算盘。
他提出的那三份,说是水平不相伯仲,以致诸位考官都难定名次的答卷中,恰好一人支持海贸,一人反对海贸,一人和稀泥,只道如今并未出现问题,不如就这么顺其自然。
不止如此,要说最妙的,还得是作出这三份答卷的人。
一个寒门子弟,一个勋贵子弟,一个世家子弟,硬是哪方都不曾落下。
能挑出这样的三份答卷来,谁听了不得赞他一声思虑周全。
这样的小把戏,自然也瞒不住上首的帝王。
永兴帝低笑一声,也不动怒。
帝王将手中的那份答卷重新放回桌案上,言道:“此子言之有物,文章质朴,可堪为我大炎未来栋梁。”
机敏的内侍将答卷收起,交还给下方的大人们。
笑容和煦的主考官用余光瞄了一眼最上头的那张答卷。
正是他最着意的那一份。
退出武英殿,主考官依旧笑容不变,只对底下几位从考官道:“杏榜昭示在即,这会试举子们的名次还需应着圣上之意,尽快定下。”
事实上,除了前十,余下考生的名次早就定下了。
如今这位阁老大人特意同他们强调要依圣上之意,看来便是要再根据这位会元的答卷,再将余者的名次调整一番了。
会试过后便是殿试,殿试只动名次而不黜落。
但多数情况下,除却一甲的那三位外,余者便是要动名次,也不会动得太大。
尤其是在二甲到三甲边缘徘徊的那些贡士们,谁也不愿意一朝落入同进士的行列中去。
为了避免麻烦,基本都是默认会试在哪边,殿试也都定在哪边儿。
也就说,有些没能站对立场的倒霉举子们,说不准就要因着圣上这一指,直接落到第三甲的行列中去了。
半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到了杏榜放榜那日,已是三月初四。
这一日的状元楼内,堪称人声鼎沸。整十份,一字排开在天子的桌案前。
而每一份答卷中,那篇海贸策都被贴心地放到了最上头。
上首头戴十二冕旒的帝王无声翻阅着这些答卷。
帝王心腹听着上首纸张翻动的声响,心中也难免开始忐忑。
永兴帝在位已有四十余年,只要他不想,几乎无人能够看出他心中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