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秦以宁的这个秦, 就是广平秦家的那个秦时,穆空青居然没有后悔。
当年他在去往江南文会的路上,曾经遇到过一伙夜袭官驿的贼人。
据同行的张华阳所言, 被袭者乃是大理寺卿秦大人的家眷,有八成可能是秦大人的独女或外孙女。
或者,现在可以直接称她为孙女。也就是面前的秦以宁。
至于原因,则正合了秦以宁先前所说的那般,她们母女手中,掌握着秦氏一族大半产业。
穆空青还记得,张华阳当时也同他提过那位秦夫人。
也就是现在正在他面前的这位夫人。
因着丈夫背信纳妾,便毅然决然地带着女儿合离。
回到秦氏之后,她频频整改秦氏一族庶务,将原本只能称得上一句清贵的秦氏,变成了广平一带的富庶大族。
就连穆空青手上的那笔分红,能在续签契书之后大到让周秀才出手遮盖, 以防给穆家招灾的程度,也少不了秦夫人的手笔。
可见秦夫人这些年为秦家赚了多少。
也正因如此,当年秦夫人的地位尚且不够稳固时,才会有秦氏旁支利欲熏心, 甚至不惜在官驿动手,也要截杀她们母女。
秦夫人如今还不到四十。
单从面上看, 不会有人觉得这位夫人有任何野心。
她完美符合了世人对于高门贵女的一切想象。
无忧无虑,端庄大气, 高傲骄矜。
半点都没有被丈夫背叛的愤恨, 以及誓要挣脱禁锢的野心。
从秦夫人的神态便可以看出, 她这些年来所做所为, 没有半点旁的因素, 全是因着自己的本心。
难怪她能教养出秦以宁这样的女儿。
穆空青行了个晚辈礼。
秦夫人身上并无诰命。
是以她微微侧身避过,只受了半礼,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三人落座之后,秦夫人主动开口问道:“穆大人可愿听一听以宁的处境?”
穆空青如今还未开口提结亲之事,便是想要了解一番秦以宁背后的家族。
结亲,乃是结两姓之好,远远不是他与秦以宁合得来,便能说定的。
秦夫人摆摆手,屋内的下人便退了出去。
待屋内只剩下他们三人时,秦夫人的第一句话,就让穆空青震惊了。
“秦家已经是个绣花架子了。”
秦夫人直白得让穆空青目瞪口呆。
穆空青虽说刚刚授官,还未正式入朝,但耐不住他有个底蕴深厚的老师,还有个出身勋贵的好友。
如今朝堂上的党朋派系、高门士族间的秘辛逸闻,穆空青不说一清二楚,但总也知道个大概的。
秦家的秦老大人位高权重不假,但耐不住秦家子弟不争气啊。
真要算起来,整个秦家下一代,在仕途上最能拿得出手的,竟是穆空青的老熟人,与嫡支的血脉远到天边去的秦文启。
秦老大人如今都快六十了,哪怕入阁在望,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还能有几年辉煌。
届时秦家若还是这副青黄不接的模样,那只怕离落败也就不远了。
穆空青理解地点点头,适时表示自己已经清楚此事了,免得秦夫人还得继续揭自家的短。
若不是知晓秦家主支的情况,就凭当年清水镇秦家那不靠谱的行事作风,穆空青在知晓秦以宁的身份时,怕是就要绕着她走了,怎么可能会随她来见秦夫人。
不过秦夫人能这般坦诚相告,也着实让穆空青看见了这位夫人的诚意。
以及对女儿的重视。
秦夫人笑笑,跳过了这个话题。
“既然如此,以宁的身世,你应当也知晓了。”
穆空青知道,秦夫人说的是秦以宁改姓之事。
穆空青点点头。
虽然这在旁人看来大逆不道,但在他看来却是在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秦夫人见穆空青神色如常,并未因此有任何不屑,心下难免一松。
“以宁在京城的手帕交不多,因着身世的缘故,旁的夫人小姐,大多也是不愿同她相交的。”
秦夫人说起女儿被排挤的事来语调依旧平静。
“自然了,她也不是喜欢迎合她们的人。”
“这点,穆大人既然愿意来见我,想必已是心中有数?”
穆空青当然有数。
穆空青会有如今这般出格的行为,主要就是因为秦以宁展露出的理想抱负,让穆空青认真思考起了这份“合作”。
他若是想娶个贤内助式的标准主母,那他那日在平远侯府就该好好表现,现在说不准连婚约都定下了。
“夫人放心,这些秦小姐都已明言。”穆空青给了秦夫人一颗定心丸。
如今成婚都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穆空青与秦以宁这二人,三言两语间就将自己的婚事定下了大半,说出去堪称惊世骇俗。
可偏偏在场的几人没有一个在意,也没有人觉得这般行事有什么不妥之处。
最终秦夫人与穆空青约定,在到了清江府之后,穆空青会寻时间上门拜访。
而穆空青也从善如流地应下此事,只道是应当的。
看似一切都说定了,却又什么切实的许诺都没有过。
从京城到清江府,走的还是水路,实在用不了多少时日。
自打那日交谈过后,穆空青便也没有同秦夫人有更多交集。
直到穆空青清水镇,同他老师详细了解了秦家这些年来的形势之后,方才开口同爹娘提了此事。
孙氏和穆老二这些年来一直没有给穆空青相看,就是因为害怕自己给儿子找个什么都不懂的妻子,将来反倒拖累儿子。
如今听穆空青说,是有上官看重有意嫁女,自然是欣喜的。
只是这欣喜过后,孙氏又难免有些忧虑:“这高门大户的小姐,脾气怕是也大吧。这嫁过来跟着咱家吃苦,人家家里也愿意?”
穆空青眼咕噜一转,就这么捎带脚的,给自己的合作伙伴拉了第一波活儿。
“秦家的小姐正是因着脾气太好了,人家才怕女儿嫁入高门受气,不然也看不上你儿子。”
穆空青眼都不眨一下:“我未来岳祖乃是三品大员,也就这么一个孙女儿,唯一有所求的,就是儿子婚后不纳妾室。”
孙氏也是女人,即便人都道婆媳是天敌,她也没有叫儿子纳妾的想法。
孙氏听了这话登时便急了:“好好的过日子就是了,纳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做什么?”
说完又警告穆空青:“你如今出息了,可不许学人家那不正经的做派!”
穆空青一听就知晓孙氏这是没意见了。
这下好了,后顾之忧也解决了。
而秦夫人那边也确实够效率。
这头穆空青下了决定,那头秦夫人便给孙氏递了拜帖。
两家要正式提亲还得到京城,但在此之前,秦夫人约孙氏私下里见见面,却是没什么妨碍的。
也就是这次会面,也不知秦夫人和秦以宁做了什么,孙氏回来之后,那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提起秦以宁时,都恨不得管人叫心肝宝贝了。
一天按三顿地训穆空青日后要好好待人家秦小姐。
穆空青的亲事定下了,也该回去穆家村,告知他爷爷奶奶。
更何况穆空青此番状元及第,还是史无前例的六元及第,村口的进士牌坊也必定是要立一座的。
穆空青回穆家村那天,清溪县县令亲自出马,一口一个下官,一路将穆空青送到了家门口。
这位县令便是当年的县丞。
穆空青感念他曾护佑自家几个姐姐,即便如今自己的品级还要高过他半截,也一直都以晚辈礼相待。
这一点更是叫这位父母官心中舒坦无比。
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前途无量的穆大人如此给他面子,他自然也是要回报一二的。
于是在穆家村全员出动迎状元老爷时就看见,那位他们只听说过,却没人能有资格见面的县令大人,对着穆老头就是一声:“老太爷。”
差点儿吓得穆老头腿一软,直接坐在地上。
清溪县县令知晓自己不便在此地多打搅,于是当着众人的面,对着穆空青就是一个标准拜礼,言道:“穆大人,下官告退。”
穆空青瞬间头皮发麻,人群中也是一阵惊呼。
原先只听说老穆家的孙子考上了状元,还当了大官儿。
可这具体是多大的官儿,却没人有这个概念。
如今再一看,县令大人都要给老穆家的孙子行礼,这还了得!
当下那平日里与老穆家有过口角的,说过闲话的,直接就向人群后头躲了躲。
老穆家因着穆白芷的事儿,同村里人的关系并不怎么样,穆空青也不爱出这份风头。
好说歹说劝走了乡邻,关上门来,穆空青才开始说起自家事。
说是自家事,其实也只是知会一声。
两边儿都分家了,二房也搬到镇上去了。
况且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别说是穆老头和穆老太,就是大房一家三口,那也是二房的银子养着的。
穆老头当然不会管穆空青的事。
他看得透,知道穆空青心里有成算,也知道穆空青重情,不会不惦记家里。
至于大房?
穆空青如今荣归故里,穆老大还有些不尴不尬地,一直也没想往前凑。
倒是大伯娘赵氏,牵着她如今刚满三岁的小儿子,恨不得直接将儿子塞进穆空青怀里,让他多提携提携。
大房家的宝贝儿子叫穆空文。
说是为了沾沾堂哥的光,特意给取了这么个名字。
老穆家如今日子过得滋润,三岁的穆空文给养得白白胖胖,看模样就十分讨喜。
可也只是模样了。
穆家大房两口子为了这儿子付出那么多,平日里那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
就算有穆老头管教着,这小豆丁也还是被惯得不行。
今日家里兴许是来得人太多,吓着他了,连带着也害怕穆空青这个家中的生人,于是便一直哭闹不休,哄都哄不住。
赵氏一边哄他一边将人往穆空青这儿送,闹得连穆空青都看不下去了,只说他若是再这么哭,只怕日后要伤了嗓子,这才叫赵氏作罢。
穆空青想了许久,还是在私下里同穆老头说,他想要将穆家二老接去京城。
不管穆家二老对其他孩子如何,他们都未曾亏待过穆空青。
穆空青也希望能让二老享到自己的福。
穆老太虽说和邻居天天拌嘴,可真要去了京城,又有些舍不得。
穆老头则是直接得多,一听这话便摇头拒绝了。
穆空青想劝,穆老头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你大伯那事儿做得不地道,你跟你娘心里头都有疙瘩,这事儿我知道。”
穆老头这些年日子过得舒心,瞧着比前些年都要精神。
即便是说起这些事来,他也不再像先前那般颓丧了。
“我们两个老的,放不下家里的地,也放不下小的。总不能叫你给你大伯家出银子,还要把他们也接到京城去吧?”
穆空青不说话了。
他家奉养两个老人是应当的。
两个老人要补贴大房,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
这些穆空青都可以不在乎。
但是要他将大房一家接去京城?
那他还真做不到。
恕他不敬长辈地说一句,当年穆四丫能做出那些事,说不准还真是大房两口子言传身教的。
那为了自己的利益,连亲人的性命都不当回事的劲儿,可真是一模一样。
穆老头磕磕桌子:“现在就咱们爷两个,我也不瞒你。老大这些年没后,性子就已经左了。我先前没教好他,如今便要好好教小的。总不能叫他们给你招祸。”
这次之后,穆空青就没再提过这件事了。
探亲假不长,不仅要扣除路上的时间,还得留出筹备婚事的日子来,没空让穆空青在家里待多久。
秦夫人已经给他留信,说是带着秦以宁先回去准备。
穆空青也在穆家二老给了明确答复之后,便同他爹娘妹妹一起,准备回京了。
临行时清溪县令还不忘前来相送,就连那位有过同路之谊的同知大人也遣了人。
穆家村的村民们更是恨不能全村出动,只是都叫穆空青给劝了回去。
穆空青对这些乡亲们也是感情复杂。
说是有情分在,可偏偏言语如刀锋,逼得他姐姐不得不背井离乡。
说是冷血吧,若是真遇上事儿了,他们也还是会鼎力相助。
索性就这样,不亲近,不得罪,也就罢了。
穆空青来时有官船,回京时也刚好搭上了一艘。
孙氏和穆老二这辈子也没坐过船,一上船便开始晕。
好在穆空青也想到了这点,准备了不少梅子干,这才叫两人逐渐缓了过来。
而此行最兴奋的,莫过于穆空柳了。
小姑娘如今才十二,正是最活泼好动的时候,半点晕船的迹象也没有,兴奋得根本就安静不下来。
这艘船比来时那艘要大得多,能供人活动的地方也多。
再加上船上有不少侍女在,穆空柳便是不戴面纱,也并不惹眼。
唯一叫穆空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便是他们在用膳的时候,还需得劳动主人家的侍女送来餐食。
也是经过这一遭让穆空青突然意识到,如今他已是官身,若是身边还是这样连个随从都没有,实在是不方便得很。
看来此次回京,买仆从的事也得筹办起来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