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空青此番一来一回, 便用去了近两月的时间。
待到他回京时,那座状元府也修整完毕。
府门前挂着穆府的匾额,另有御赐的六元及第门簪嵌在门上, 昭示了此间主人的身份。
工部负责办事的小吏极有眼色。
这状元府内虽说不上有多精巧, 但足能称得上一句干净规整。
穆空青进屋细看, 连屋内摆放的家具都已洒扫干净,只待人来了, 便能立时入住。
穆空青先前也来过几次, 对这穆府的宅院规格心中有数。
但穆老二、孙氏、穆空柳三人却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宅邸。
如今穆府还是空空一片。
莫说各屋各院, 就是那后花园中, 也只简单栽种了些绿植, 等它的主人前来装点。
穆空青头一次前来此处时险些迷路,如今的穆老二和孙氏等人亦是如此。
只是今日还有不少事务得办,实在没空让几人熟悉府邸。
穆空青将自己的东西都放去了主院,穆老二和孙氏则安置在距离主院最近的东院。
至于穆空柳小姑娘, 她看上了后花园中的临水小楼,非得住到那边儿去。
这样的小楼造得精巧,从窗口看出去便是花园水榭, 本就是给府中未出阁的姑娘住的,穆空柳看中那里也不奇怪。
东西放好了,穆空青便趁着日头尚早, 给秦以宁去了信。
两人之后少说也得做上几十年的室友, 穆空青自己过惯了平民日子,怎样都无所谓, 秦以宁却不是。
况且日后秦以宁嫁过来, 也免不了要带上自己的人手。
如今安排府内事务, 还是将秦以宁也叫上, 同她商议着来的好。
秦以宁也不忸怩,这头得了穆空青的消息,便立即换了男装与他在牙行外相见了。
穆空青见秦以宁来了,直接将穆府的图纸递给她看,道:“我如今预备先买几个洒扫仆从,府中还得有个管家。你觉得几人够用?”
秦以宁也不跟他客气,估算了一下穆府的院落数量,和自己的陪嫁下人,想了想道:“你若是信得过我,便先买上二十人顶一顶,再给你爹娘的院子里请个家乡厨子,便也够了。”
秦以宁解释道:“我娘给我准备的陪嫁里,有当年陪她一起去何家的几位老管事,余下的也都是秦家的家生子,匠人厨娘都有,人数早备齐了。”
唯一的问题便是,秦以宁带来的那些都是秦家的人。
若是穆空青要用那些人,便等同于是将整个穆府都交到她手上。
穆空青倒没觉得这有什么。
他今日会将秦以宁叫出来,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哪怕他和秦以宁只是合作干系,到底也是要结亲的。
先前秦夫人能合离,是因为何家自始至终都有求于秦家。
再加上秦夫人的父亲秦老大人,在整个秦氏家族都是说一不二的,这才能保住自己的嫡女。
可他若是有同秦以宁分道扬镳的那一天,年迈的秦老大人能不能护住秦以宁,却不一定。
所以穆空青愿意在这件事情上交付信任,也是为了给秦以宁一颗定心丸。
见穆空青答应了,秦以宁也松了口气。
到底是世家教养出的孩子,秦以宁对这些事务可比穆空青熟悉多了。
就连在牙行中挑选仆从,都是秦以宁看人,穆空青只负责掏银子就是。
将洒扫仆从都买够了人数之后,穆空青却没有立刻离去。
穆空青看着秦以宁笑了笑,问道:“秦小少爷此行,应当还有事情没办完吧?”
秦以宁对上穆空青的视线后顿了顿,随即轻叹一声:“可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穆大人。”
从袖中掏出她出门时便备好的几份身契。
“这是大管家的身契。你若是不介意,这些日子可以由他先管着府中杂务。”
秦以宁递给穆空青的身契足有十多张。
包括那位大管家在内,他全家老小所有人的身契,都在这儿了。
也就是说,只要穆空青接下了这些身契,那么今后穆府的大管家,便成了穆家的家生子。
穆空青接过身契,对秦以宁挥了挥:“秦小少爷思虑周全。家中大小也有仆从二十余人,若没个管家打理,在下可没那精力。”
然而这些身契,最终也在半个月后,交回到了秦以宁的手上。
半月之后,两人的大婚轰动了整个京城。
并非这结亲的双方有多位高权重,而是这两人都太过有名,这婚事也来得太过突然。
穆空青自不必说。
那日前门大街上的一席朱袍,也不知入了多少闺阁女儿的梦境。
一场打马游街,有关于他这位状元郎面如冠玉、郎艳独绝的消息,可传得一点儿都不比那六元及第要慢。
要不是穆空青后头直接收拾行礼回乡探亲去了,只怕这上门的媒人都能将穆府门槛儿踢平。
可现下人才刚回来没多久,便直接传出了对方已有婚约的消息。
还没等京城各家去探查是谁下手这般迅速,两家便已经将婚宴请柬都散了出去。
再一看请柬,嚯,另一方也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人物。
若说秦以宁是谁,京中应当没有几人知晓。
可若是说起秦老大人那外孙女……不,现在应当直接称作孙女了,那在京中的名气,可是各家贵女中的头一份儿。
没有旁的原因。
母亲合离还能将孩子带走直接改为母性,记入母族族谱的,放眼天下估计也就这一位了。
不夸张地说,满京城里凡是能叫得出姓名的人家,在提及亲事时,都恨不能绕着秦家这位走。
甚至在婚宴定下时,秦以宁都没能请到她的女傧相,只能由刚从漠北赶来的穆白芷和穆白芍二人送她出嫁。
由此便可见,秦以宁在后宅女眷之中,究竟是个什么名声。
可如今,穆空青这位最是炙手可热的佳婿,竟当真被那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秦家摘了去?
且不提旁人心中诸多思量,那满京城的闺秀,可都不知撕碎了多少帕子了。
京中贵女嫁人,无非就是两种选择。
一是家中嫡女,多能嫁得门当户对,为家族添一位得力姻亲。
二是不幸生为庶女,多是嫁予那寒门新贵,图个以小博大。
前者瞧着光鲜,可初入高门,上要侍奉公婆,下要弹压家奴,对外维系人脉,对内还要照看丈夫的通房小妾。
万一运气不好,说不准刚一进门,就有那么几个庶子庶女等着自己。
后者更不必说,本身就算得上半个弃子。
丈夫出息还好,即便当下日子苦些,也总算有个盼头。
若是丈夫出不了头,那便是一辈子都只能这么过了。
可穆空青却不同。
他有寒门子弟的清净后院,又有高门子弟的敞亮前程。
别说那庶出闺秀想要嫁他,即便是京中高门嫡女,也有不少人看中穆空青行事清正,视他为良人的。
好好一个前途无量的状元郎,怎么就娶了秦家那离经叛道的姑娘了呢?
可无论心里再怎么嘀咕,该给秦老大人的面子得给,该同穆空青示好的也不耽误。
即便结不成姻亲,也犯不着去得罪人嘛。因此,这场婚宴办得也足够热闹。
叫人意外的是,本以为穆空青一介寒门子弟,家中必然无甚财力,给秦以宁的聘礼应当也简薄寒酸得紧。
却不想穆空青若论财力,确实及不上秦家,可也绝对没有众人想象中那般寒酸。
只看每年从秦家得来的那些分红,这数年下来,也足以称得上是天文数字。
那笔银子的存在,在当初续签契书时,孙氏和穆老二便知晓了。
只是那数字太过巨大,大到孙氏只瞧上一眼,便觉得喘不上气来,更不敢将这银子拿在自己手中,于是便一直交托给周秀才保管。
先前穆空青返乡,同他老师商量婚事时,周秀才便顺带将这笔银子全都交给穆空青了。
眼下穆空青置办聘礼婚宴,便是由此处出的银钱。
原先穆空青本想着这样中规中矩的就好。
可在他知晓秦以宁因着身世,连女傧相都无法请来时,不知怎的便对这位合作伙伴心软了。
兴许是出于为搭档撑腰的想法,穆空青硬是在百忙之中抽空猎了一对大雁,还特意将它们精心养着,活蹦乱跳地送去了秦老大人府上。
原本那份在高门大户眼中算不上贵重的聘礼,也因着这对大雁显得难能可贵起来。
不在稀少,而在亲手猎雁的这份心意。
婚礼当天,秦以宁没有兄弟送嫁,穆空青便亲自将她背上了花轿。
两辈子头一回同没有血缘关系的女性如此亲近,穆空青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而秦以宁不知怎么的,听着身边的喜婆惯例地说着吉祥话,忍不住就拍了拍穆空青的肩,凑在他耳朵边低声说了句:“穆大人,人家夸我贤良淑德,祝咱们举案齐眉呢。”
以秦以宁的性子,谁敢让她“举案齐眉”,她不得掀了人家的“案”才能罢休。
穆空青被她说话时的吐气吹得痒痒,不自觉地侧头避了一下,对着盖头下的人道:“您就忍忍吧,横竖也就这么一回。”
穆空青的话说一半,脖颈处又被那盖头上坠着的流苏坠子滑过。
穆空青不是那耐痒的人,这突如起来的一下,好悬没叫他笑出来。
这宅邸太大也是问题,只是将秦以宁背上花轿,也得走上近一刻钟。
穆空青无奈地压了嗓子道:“秦大小姐,您把那帕子上的流苏弄远些吧,我怕我一会儿给你摔下来。”
秦以宁新奇道:“穆大人这是怕痒?”
她说话时又不自觉地低了低头,眼看着流苏扫过穆空青的脖颈,而穆空青肉眼可见地动作一滞。
秦以宁忍笑,依言向后仰了仰,没再叫那流苏碰到穆空青。
将人送上了花轿,穆空青跨上高头大马,一路回了穆府。
秦以宁的嫁妆浩浩荡荡地抬了一百二十八抬。
除却属于秦氏家族的那部分产业,秦夫人和秦老大人这些年来的私产,几乎八成都给了秦以宁做陪嫁。
这下可不止是闺秀们懊恼了。
不少纨绔子也在心中暗忖,若早知道这秦家姑娘的陪嫁这么多,他们勉强一二将人娶回来放着,倒也不是不行。
好在穆空青府上什么都不多,就是空置的院落多。
秦以宁带来的嫁妆人手一一安排下去,刚好将穆府原本的空档补上。
而后拜过天地高堂,秦以宁被送入新房,穆空青则要留下敬酒。
知晓穆空青与秦以宁并无夫妻之情者,除却他们二人自身外,便只有秦夫人了。
哪怕是秦老大人,也只当是孙女看中穆空青品行。
是以平时在府中,穆空青和秦以宁还是得同榻而眠,也不好直接分房去睡。
好在穆空青早早便有了准备,特意在主院卧房中放了张大床。
即便上头睡了两个人,也不至于肌肤相帖。
秦以宁在见了那张大床之后便愣住了。
她都无需多想,便能知晓穆空青的意思。
秦以宁说不好自己是怎么想的。
先前穆空青便有暗示,他会尊重秦以宁。
只是美人在怀,还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这天下间,又有哪个男人真能守得住呢?
秦以宁原本攥紧了袖子的手略松了些。
无论穆空青此行是否发自内心,哪怕只是做给她看的,她也依然感念。
而穆空青也当真做到了。
于穆空青而言,两人目前只能算是交浅言深的朋友。
日后会怎样他不知道,但目前只拿对方当个同居室友,这个分寸穆空青还是可以守住的。
婚后第三日回门,穆空青第一次正式同秦老大人长谈。
这位秦老大人不及耳顺,却已须发皆白。
然而不同于略显老态的外表,秦老大人精气神十足,说话也尽是干练的风格。
“以宁性子执拗,行事也常有出格,日后还望你多多包容了。”
只从这一句便能知晓,秦老大人未必认可女儿和孙女的理想抱负,但却因一片慈心,硬是顶着家族压力护持她们。
而穆空青话里话外对秦以宁的维护之意,也叫一众等着看她笑话的秦家人大失所望。
随着年岁渐长,秦以宁的男装打扮破绽越来越多,每次出门都得万分小心。
如今得了已婚妇人的身份,在外行走便更要方便许多。
这头是穆空青销假入职的第一天,那头秦以宁便借着送他的名义也上了马车。
将穆空青送到翰林院府衙前,秦以宁一时兴起,满脸不舍地同他告别,将府衙门前同来点卯的同僚看得好一阵艳羡不已。
而后这位“贤良淑德”的穆夫人,转头便坐着马车出了城,好生整治了一番城外庄子上的散漫下人。
穆空青在见过上官之后,照例被分配了整理史集的活计。
穆空青的上官乃侍读学士王大人。
王大人知晓张华阳与穆空青交好,索性便直接指派张华阳同穆空青一道。
张华阳已经在翰林院做了两个月了,对这些活计早已上手,如今带着穆空青也是驾轻就熟。
“这些东西年年都整,也年年都没什么好整的。”
屋内共有四张桌案,分属于另一位从六品修撰,以及张华阳、榜眼沈桥这两位编修。
余下一张空的,便是穆空青日后办公的地方。
眼下屋内无人,张华阳说话也少了顾忌。
“那位邹大人乃是上一届的状元郎,出身泗水邹氏,与谢学兄有旧怨,对我等也多有迁怒。”
张华阳口中的“谢学兄”,乃是六年前那届殿试的状元。
也是大炎朝的第二位大三/元,出身永嘉书院,如今已是正六品侍读。
张华阳说起这事儿来满腹怨气,一看便是在那位邹大人身上受了不少闲气。
“不过还好,空青你与他同级,想来他也拿捏不了你什么。”
张华阳话还没说完,便听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从那动静来看,来人推门的力气应当不小。
进来的是个身材干瘦的青年人。
对方眼角下垂,两腮凹陷,右半边唇角上翘,也不知是特意摆出这表情,还是天生便是如此。
穆空青抬手行了个同辈礼,却不想对方竟只是上下扫了他一眼,便当做是没看见一般。
张华阳背后说人让正主撞上了,他却是半点慌张的意思都没有,行礼也是一派闲适懒散的模样:“呦,这不是邹大人吗?晒书回来了?”
跟着邹大人一起进来的还有沈桥。
与邹大人一身清爽不同,沈桥的模样,就颇有些狼狈了。
沈桥的发髻有些歪斜,衣襟翘起,后背更是汗湿了一片。
现下已是六月里,初夏的暑气已经初展头角,但远远不会将人热成这样。
再联系张华阳先前所言,只怕真正去晒书的不是邹大人,而是沈桥了。
邹大人的目光钉死在穆空青身上,面上却是公事公办道:“如今正是当值的时候,少做这等泼皮无赖的姿态。”
勋贵与世家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沈桥顾着面子前程,张华阳却是个混不吝。
张华阳开口便道:“邹大人训训我们也就罢了,空青与大人同级,大人不会连他也要训吧?”
邹大人扯出一抹冷笑来:“我区区一介从六品小官,哪里敢训斥穆大人这等天之骄子。”
这话里阴阳怪气的味儿,都快浓到熏人眼睛了。
穆空青自诩也没得罪过他,就算是迁怒,也不至于叫他这样半点脸面都不顾吧?
况且穆空青自己也就罢了,沈桥和张华阳两人,个顶个的家世不凡。
只因为迁怒,便摆出这副要同他们结仇架势,这也太不合常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