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 炎朝商船所行最远,也不过南下至婆罗等地。
据来到大炎的番邦商人所言,自西方大陆来到大炎, 短则数月, 长则数年,都是有的。
若是有那运气不好的,直接迷失在海上,自此再无踪迹, 也有可能。
最后这么一通算下来, 得出的结论竟是,若有一艘两千料的商船出海,上头起码得腾出小半来储备食水等物,才算是万无一失。
穆空青看着那奏表上,连洗漱所用的淡水都被计划在内, 只觉一阵荒谬。
穆空青深吸了一口气:“不知几位大人可曾看过昨日送来的《南行志》?那书送来得晚,但上头……”
穆空青只消一看便知, 他们能做出这样的假定来,要么是故意压低船引价格, 要么是对航海之事一无所知。
可这些天来,有关出海的各类资料源源不断送往户部,哪怕随手翻翻,也不至于一无所知才是。
一个中年主事乐呵呵地拍拍穆空青的肩, 打断了他的话:“穆大人且安心, 这船引之事素来是由我等拟定的,必不会出错。”
这人在户部也是老资历了, 在场几位主事几乎对他马首是瞻。
一听这人出言, 立刻便有人附和道:“是极是极。穆大人若是无事, 不若先去歇歇,待我等此间事了,自会请大人执笔上报。”
就差没明着说穆空青是来蹭功的,少对他们指手画脚了。
穆空青已经快要维持不住笑脸了。
“几位大人且先听我一言……”
穆空青话还没说完,那最先开口的主事脸色便有些难看了:“穆大人若有异议,不若自个儿也拟一份上来,也好叫我等对着学学。”
穆空青看着几个主事眼中明晃晃的讥诮,当即便沉了脸色,也不再多争辩。
他到底是个外来的,说多了除了得罪人之外,半点作用都没有。
但穆空青也不可能任由他们胡来。
于如今的永兴帝来说,这些船引赚得多少都是赚,他兴许是无所谓的。
可穆空青却不希望大炎海贸永远维持现有的规模。
船引说白了还是商税的一种形势,放在海外贸易上,也有几分关税的意思在。
一旦日后开放民间商船自由出海,船引大量放出,进出口贸易的规模变大,今天胡乱定下的极低关税,就势必会成为隐患。
哪怕不从长远的角度考虑,穆空青也希望这一次的出海能够给朝廷带来更多利益。
只有这样,才能让永兴帝将海外贸易之事放在心上。
财帛动人心,有了切实的利益在,什么士农工商的排序都得往后稍稍。
再者说,大炎奉行重农抑商,其中最重要的,还不是粮食问题?
穆空青和秦以宁二人,早已经将寻找新作物的事交代了下去。
只要可以解决粮食问题,那么对于商贾的限制,自然而然就会放松。
人类对于海洋的征服已经吹响了号角,大炎的造船技术半点不输西方,凭什么落人一步?
自己拟一份?
这可是你们说的。
穆空青没有同那些主事们争论,却转手就另做了一份报价,直接递到了主管这部分事务的谢青云手上。
这事儿穆空青也没瞒着那些主事。
只是那些主事觉得他不过一个自命不凡的毛头小子,甚至连穆空青写了什么都懒得看上一眼,便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等着穆空青闹出笑话。
却不想穆空青列出表格上,一桩桩一件件地将海上所需之物列出,而后给所需数目的大致估算,并标注如今是在无海图的情况下做出的假设。
其间内容简单明了,还具有实例为证,比起那通篇“应当”的奏表,不知清楚到哪儿去。
事实上,哪怕是穆空青做出的这份估价,也还是留出了非常大的余地的。
若是有了详细海图,那么在航行的过程中,船队还可以停靠岛屿进行补给,根本无需一次备足一年的食水,大量挤占货物的空间。
至于这海图能拿到多详细的,就得看朝廷的了。
谢青云在对比了两分报价之后看了穆空青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穆大人前途无量。”
穆空青笑道:“不过是上头有人好办事罢了。”
若是主管此事之人并非谢青云,穆空青可不敢这么莽着来。
如今穆空青和谢青云可以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说不好未来十年的仕途都栓在此事上了,自然是要力求尽善尽美的。
那两分相去甚远的报价,当天晚上就送到了钱大人的案头。
第二日一早,钱大人便在文渊阁散值时,找上了文大人。
钱大人的属意其实已经明了。
他作为户部尚书,两分报价都摆在眼前,究竟哪一份报价更加切实,这点他还是能看得出的。
看得出归看得出,责任他却半点都不想担。
若说在此事上谁最能琢磨圣上的心意,那非文大人莫属。
他一个协同者,在边上跟着喝汤也就罢了,凡是需要裁定的事,钱大人统统一推二五六,半点不沾手。
文大人在看完两分奏表之后笑得意味深长,直接将这两份都压在了手中,并未发作任何人,也未透出半点口风。
一个月后,一份自东南沿海送来的密报到了永兴帝的手中。
而穆空青也得了谢青云的暗示,对照着那份内容详尽的海图,将自己先前作出的报价内容进一步完善。
只是要进一步完善这份报价,那需要花费的时间精力,便不是先前那份粗浅的估价可比的了。
横竖这些日子以来,送去户部的资料穆空青都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就连那新送到的海图,穆空青也已经背了下来。
既如此,也没必要留在那儿看人阴阳怪气。
穆空青借口回翰林院查找典籍,直接回了翰林院办公。
那些主事早巴不得他别掺和,此时见穆空青自个儿识趣,连对他的笑都真诚了几分。
穆空青知道,自己已经将户部那几位主事给得罪上了。
比起户部那些笑面虎,穆空青宁愿回来面对邹大人这个疯子。
关于邹大人的情况,前些日子一场宴饮,穆空青便已经知晓了他与谢青云的恩怨。
这位邹大人原也是个贪花好色之人。
若说赵仟这样的还能称一句风流而不下流,那么邹大人就是纯粹的下流了。
当年邹大人一朝高中春风得意,回乡路上意外窥见谢家女郎的真容,当即便动了心思。
邹大人觉得自己前途无量,即便是谢氏嫡女,嫁予他也不算委屈。
谁承想这位邹大人这头刚遣人上门说亲,那头便在花楼里搂着花娘大放厥词,道尽谢家女郎的是非,言语极是不堪。
谢青云听闻此事之后当即便带人打上了花楼,要将这起子浪荡子揪出来好生教训。
不巧,谢青云破门而入时,邹大人恰好正在兴头。
叫谢青云这么一吓,他下半辈子愣是再没了取乐的机会,可不就疯了么。
尤其经此一事后,这位邹大人虽说没受什么惩罚,但身为官员却出入声色场所,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下了这种残疾,日后也没什么前程好说了。
横竖没了前程,他还能在乎得不得罪人?
穆空青知道了事情原委,心中略松了口气。
同时有甚重要的公文,穆空青等人也会记得随身带着,而不是留在翰林院中。
万一哪天这位邹大人想不开,要毁了公文与他们同归于尽,那他们多冤呢。
却不想穆空青的这份小心还没防到邹大人,却叫户部某些消息灵通的人走了个空门。
穆空青说他要回来查找典籍,也并非是在胡扯。
关于先帝出海的那些破事,满朝文武没一个人敢明着提出来。
在送往户部的那些资料中,自然也没人敢将有关先帝的部分也给送去。
可偏偏先帝那两次出海,称得上是大炎记录得最详细的出海过程了。
没人敢把这些东西往户部送,穆空青却可以借职务之便,直接在翰林院中查看。
先帝的起居注,那几年的邸报,甚至包括当年的一些朝堂公文,统统都被穆空青翻了出来。
这么一来二去的,有那有心关注穆空青的人,自然也就知晓他这些日子在做什么了。
那几位户部主事也不是傻子。
穆空青头一回交出估价,他们还能全然当个笑话去看。
可现在穆空青明显是得了上头的意思,竟还真要将他那份东西完善的模样,这叫他们怎能不慌?
这些人一边觉得穆空青什么都不懂,一边又实在忍不住心中惴惴,便动了歪心,想着瞧瞧他写的究竟是什么。
可穆空青偏偏年纪轻轻,说起话来却滑不溜手。
好容易找到机会问问,穆空青还逮着他们当日一句气话不放,非说是他跟着诸位大人的指示,小子自个儿做出一份报价来,也好感受诸位大人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