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1 / 2)

郑观音有些回不过神来, 似乎观主从前还没这样叫过她。

往常侍从们仿佛只是一个随时可供驱使的移动木头人,观主喜欢安静,要她们这些宫人在他面前不说话、少走动, 恭谨顺从。

要茶的时候甚至都不必自己开口吩咐,奴婢便得有这样的觉悟眼色,只是她在这方面还不大娴熟, 常常需要更仔细的嘱咐,刻意之下能与她搭上几句话。

她压下心底的疑惑,上前一步, 面上尽量恭敬, “观主可有什么吩咐么?”

圣上摇了摇头, 将槌放在一边,平静瞧向她:“今晨打坐的时候, 思来想去,以为你说的不无道理。”

他默了默:“世人本性,便是喜听阿谀奉承,难以克己复礼,是以圣主明君不常有。”

她不想竟然只是为了这, 心下一松,语气含了嗔怪似的亲近:“观主想通一件事情要这样久么?”

他微微含笑,“算是罢。”

郑观音一直在想,那些熟读背诵经文的道士闭眼念经时到底是心境清明一片, 还是也会像她们一般,在心底开始胡思乱想。

原来他也会有这样的不虔诚。

她正想时却见观主也正在看向她, 他的目光含了探究, 然而却也温和、绵长。

“回去擦些手药, ”圣上望见她手上肌肤, 稍稍蹙眉,轻缓有力地击了两下磬,吩咐进来的内侍去取琴来:“你平日里既然在这张脸上下功夫,何必为了讨好人,这样煞费苦心,岂不是得不偿失?”

“奴婢本来便是皇后娘娘遣来为女婢,服侍讨好观主难道不是份内之事?”

郑观音终于有些欣慰,面前这人心思古板,好歹眼睛没瞎,知道她这一番心思,她就不算白花心力。

她从不做重活,甚至近身服侍观主,除非贴身衣物,否则也不用自己动手清洗,是以肌肤维持了原本的柔软细嫩,擂茶碾米这种粗活就能教她骨节处的肌肤隔日还有一点将破的红与肿。

圣上看着她一闪而过的笑,便知道她是在为自己这样拙劣的伎俩得意,平静道:“滋味尚可,下次少放姜碎。”

郑观音应了一声,然而她抚弄自己手上几乎轻微到午后就能好的痕迹,得寸进尺道:“那观主既然觉得奴婢说的在理,奴婢可否向您讨一点恩典?”

她惯来如此,无非倚仗主人宽和的态度,他本来便有天大的恩典与她,闻言只道:“你说。”

郑观音见他颔首,心下稍动,莞尔央求道:“道长见识甚广,奴婢一直想听您说一说内廷的趣事。”

她现在算是明白,不论圣上喜不喜欢,眼前这位观主不喜欢与自己美貌的婢女谈论前朝。

郑观音含情脉脉,眼内春波盈盈,刻意说出那人时似乎还有些难以启齿:“圣人他……到底是不是像外面传闻那般?”

万忠闲在在地侍立一侧,忽而意识到郑娘子似乎又要说出些圣人不爱听的话,心里清楚自己也弥合不了,只是尽力往后退些。

郑观音抛出去半截的话,云里雾里,即便圣上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含笑道:“那便是不可信,外人如何敢议论皇帝,就是说也是称颂圣明,又能议论些什么?”

行宫里的女官宫婢只怕连紫宸殿的门在哪都不清楚,能说些什么有用的话给她听?

“就是……”她一个闺阁里的女儿说起这些,即便不大演,话到口边也难以启齿:“奴婢听闻圣人刻薄后宫,他们说是因为一位女子?”

年长的宫女们偶尔聚在一起说话,议论起那位沦为宫人的新罗王姬,确实可怜极了。

新罗因不敌国朝的属国,无奈将宗室嫡亲送与天子为奴妾,希冀她能向皇帝吹一吹枕边风,生下一儿半女更好。

今上本来就有

意借机重兴战火,苦于没有合适的借口,收下后还未正式册封,便以属国敷衍藐视为由,亲自东征。

然而凯旋时这位新罗王姬已经产下一女,可圣上正因为皇后打翻醋坛而闹不快,连带也厌恶亲附皇后的她,那个孩子似乎也因此受连累。

新罗进贡美女本来为表诚意,国卑势微,既然目的达成,上国的君主如何待这位和亲公主,也不好再置喙什么。

至于那个教帝后失和的女子死后,宫内渐渐忌讳,再也没有人敢提她的姓名,她们这些人谁也不曾见识过她的容貌。

有人说皇后一向贤德,并不计较后宫妃妾得宠,是圣人图个新鲜,将那女子养在外面取乐,后来圣上离京,被皇后撞破那女子与前夫有私,才会狠心处置。

她却不大相信:“道长,内廷总有万人,圣人已经有了这些佳丽,难道还会倾心外面的女子吗?”

“是谁说与你的?”

圣上神色微变,万忠听得出那严厉语气里隐藏的一点杀意,“简直是一派胡言!”

取了琴的内侍恭恭敬敬地抱着琴,听见圣人发怒,只好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只是站在那里,被扫视过时,仍觉有冷冷寒光,如刀在颈。

郑观音原本听见这话只觉是宫人臆测,听着便不大可信,希冀他一一解明,然而观主一改方才温和,勃然生怒,吓是被吓到了,但也听得出来,这里面有几分可信。

“观主息怒,是奴婢失言,”郑观音跪在他身侧,尽力伏低了头,只留后脑教他瞧得分明,低声道:“奴婢只是听人说起圣上少年风流,甚至曾冲冠一怒为红颜,生出些不该有的好奇……”

“你的好奇也太多了!”圣上见她再起时洁白额头红痕一片,眉心蹙起,半倚靠了椅背:“起来罢。”

天子风流的趣闻,宫娥消遣岂会不谈,圣上被她无意间戳破心中隐秘,但瞧她神情确实惶恐,话似乎也逐渐不对,便知是自己多心。

她这样虚伪市侩,若真知道,只怕早已经是有恃无恐。

然而心头到底还是不快,他面上仍有薄怒,下颚逐渐收紧:“这样的谣言,外间是怎么传的?”

御前的内侍尽数低头,他们以圣人喜乐为头一件大事,私底下不敢多加议论,行宫内不比紫宸殿规矩约束,讨论起皇帝帐中事,实在是太肆无忌惮。

郑观音偷听的也不算多,其实无非就是皇帝喜新厌旧,养刁了胃口,那还能有什么。

新罗的美人也曾教君主为她暂且驻足,甚至兴兵复国,然而那位妇人出现,她终究也成了内廷里的一粒沙,再也得不到半点君恩。

“奴婢听闻新罗人与我朝稍有不同,那和亲公主生得极美,柔媚动人,所以才会教圣人也为之动容,愿意听一听她的枕头风,替她母国雪耻。”

“皇帝东征,是因为要镇压边境不断的叛乱,至疆界炫耀军力。”

圣上听她说起这些无端的臆测,那分恼怒忽而变得有些好笑:“皇帝要兴亡他国与和亲的女子有何干,你读过书,原也该明白这一点,君主风餐露宿,从不为美人。”

皇帝并不信奉红颜祸水论,权柄掌握在君主自己的手中,兴盛与灭亡和女色并无什么关联,但他自然也不会为了红颜烽火戏诸侯。

进贡的女子越美,恳求的言辞越哀切,割让越多,才能瞧出属国的诚意,他愿意给一点脸面,便给个位分养起来,但那位王姬仗着自己生育,未免有些昏了头脑。

“她在仁智殿里做宫人,原是自己求仁得仁,”圣上最初知晓她心意时或许怒不可遏,然而现在隔了许多年,想来却平和:“比做宫妃更遂她心意。”

郑观音不以为然,皇帝与观主皆是权贵男子,便是杀人还需要谢恩,宫妃与奴婢,难道

有人不愿意做主子,就喜欢为奴为婢?

那异国女郎的脑子是否与中原人不同她不清楚,但男子多薄幸,倒一定是真的。

然而她还是应了一声,“确实如此,奴婢受教。”

圣上瞧得出她不服气,却只是让内侍将琴放在案上,拨弄三两下,听取悠扬乐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他似是轻声责备,然而也无多少嗔怪色,反而有少许的取笑意味。

“你来问我,不比听信那些流言要强许多?”

郑观音原本就是这样想的,只是还要推脱些许:“我只怕叨扰了您。”

她瞥了一眼近侧的内侍,惊讶发觉他们不知道何时已经悄然退了出去。

圣上静静看着她虚伪客气,知晓她心中得意,不觉哂然:“你一直有这样的自知之明,然而却从不肯改。”

郑观音面上浮现了一点红晕,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厚脸皮,然而她煞费心机,柔声讨好他许久原本就为这,确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锲而不舍道:“那传言中圣人中意的女子,当真是生了二心吗?”

传闻中的这位美人,倒也是可怜女子,传闻原是茶楼卖艺的口技人,这门手艺传男不传女,但到她父亲那里绝后,便传给了她,后来才招的婿。

不过遇到了微服私访的圣上,她成婚与否便都不要紧了,然而身份又上不得台阶,被圣上蓄养在宫外,与丈夫旧情复燃也是罪过。

圣上抚弄琴弦的手微微一顿,宫中确实已经许久没有人提起昔日的民妇。

她虽然生得寡淡,然而学面前人说话却最像,因此时常被他召见表演绝技,甚至还将长安城中一处做东宫时的私产赏赐给他夫妇,只要她守口如瓶。

然而皇后却会错意,兼之因为立太子的事情迁怒,提前下手处置了她,即便后来亲征回宫被他知道,也振振有词,借口她侍奉皇帝尚与男子不清不楚,自问无错。

那个民妇从不曾生出攀龙附凤之心,只知道皇帝要借她追思一位宠妃,觐见时亦战战兢兢。

然而她所模仿的那人,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然而她却天生卑劣虚伪,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永不肯知足。

他点了点头,并不作声,算是回答。

郑观音不意原来圣上还真有这等隐秘难言的家丑,轻咳一声,不知应该从何处开始恭维:“圣人那般好,也不能叫她一颗心扑在天子身上么?”

这妇人未免太大胆,既然一步登天,怎么不想想日后活路与荣华,偏恋栈旧夫,皇帝还未驾崩就做这种要株连家人的蠢事?

怎么也要等地位稳固,或者被皇帝厌弃逐出,才好破镜重圆。

“因为人总是不知足,饥寒思温饱,温饱思富贵,富贵又希图两心相许。”

圣上并未因此动怒,只是目光再落在她身上时,就有许多讽刺:“我出离世俗,固然不知,不过你为女子,似乎更能体谅她心境。”

郑观音默了几息,观主神态似乎还是温和的,然而却又像是在讥讽暗指她。

她最初已经断了回荥阳,凭借郑氏的主支寻觅一门好亲事的指望,只打算在会稽郡挑拣一个还算不错的男子,后来又期盼能被几位皇子选中也好,现在大殿下瞧中了她,却又嫌他有诸多坏处,不想应付皇后,将目光放在天子的身上。

或许做了嫔妃,她便想做皇后、自己的儿子做储君了。

万一真做了太后,大权在握,却内帷空虚寂寞,或许还会养个面||首解闷。

“奴婢怎么晓得男女那些事……”

她猛然惊醒,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立刻赶出去,恭顺中略含贞洁烈妇的羞愤:“我只知道好人家的女子,嫁了郎君自该始终从

一,夫妇和顺,更何况是侍奉天子,更该忠心才是。”

她不这样说倒没什么,说了却不得一声赞同,圣上淡淡道:“但愿日后你能不改初心。”

郑观音都心疑他是否曾因长久在外,遭过内宅女子背叛,说出这许多酸话来,打岔过去:“那姑娘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否则圣人才不会喜欢。”

“那倒未必,”圣上试着调整琴弦松紧,却总觉有些手涩:“现在想想,除了生得美,倒也没什么可取之处。”

“内宅之德在于柔顺守贞,她丝毫不占。”

郑观音的眼神倏然一亮,“知观见过她?”

她心道也是,圣上刻薄风流,大约也不将内廷女子放在心上,自然不喜欢如吕武一般强势或者听话呆笨的美人。

要做肤浅而骄纵貌美的女子,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除非皇帝评判美丑的标准与旁人殊异,否则她如何也算不得一个丑。

他低声轻笑,反诘道:“不然呢?”

“那观主以为……”她知道能教皇帝念念不忘的女子必然绝色,试探问道,“是我美,还是她美?”

她说话时中气稍见不足,似是自信又存有怀疑,但明显只要他肯顺着意思赞一句,便会重新骄傲自矜起来。

哪怕不知外面的郎君如何谈情说爱,然而却知道她从前是什么样的人。

——决计不能允许她亲近的人说别的女子更美。

他顿了顿,坦然道:“你更年轻些,自然不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