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2 / 2)

郑观音略有些失望:“是我没有风情?”

她又开始你我起来,圣上瞧她尚有一点婴儿肥的脸,上面不见半点忧愁,与另一张脸却不完全重合。

梦中的她,无论是否在笑,眉目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淡轻愁。

“那位夫人阅历沧桑,性情沉静些,”他道:“这没什么可比的。”

他的弦调好,未及她再说出些什么,已然铮铮。

郑观音以为,道观里的道士更喜欢弹奏高山流水,然而略显哀诉的苍凉琴音自他指尖潺潺倾泻,莫名为秋日再添一分肃杀伤感之意。

她对琴音懂的不算太多,只能听出大致的情感和流畅与否,至于到底是哪一首曲子、又有没有错音,这便不擅长拿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琴棋书画,是有钱有闲人家的姑娘才有的高雅志趣,她只是囫囵吞枣,仅能应付,不解其中精妙。

不过她善于做一个教人喜欢的倾听者。

一曲暂歇,她仍侧头凝听,神情专注,直到弹琴的人望向她,才回过神来,拭了拭眼角几乎没有的泪。

“你喜欢琴吗?”

圣上见她听得入神,平和道:“这支曲子很应秋日的景。”

这算是她最喜欢的《乌夜啼》,每每听后,都会追忆往昔,即便被人搂在怀中轻声安抚,也难免伤感泣涕。

“奴婢不大能领会,”郑观音神色上还能装一装,然而万一要她答话那就露丑:“不过今日听观主的曲子却觉动人,但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她面露自卑,轻声道:“想来宫中的贵人都擅长琴理?”

“圣人喜欢,内廷自然也会随着喜欢,”圣上说起这些,随手弹拨两下,“你想学琴吗?”

她迟疑地点了点头,可是却婉拒道:“这学起来总得许久才能成,奴婢也寻不到名师点拨。”

天意眷顾她不知算多还是算少,这位观主待她纵然偶有口舌上的为难,但她也晓得,他赏赐给自己的已经远远超过一个奴婢的应得。

只不过她是个贪心的姑娘,既然人家有意相助,甚至不求以她身体为回报,便不会真心推拒,只期期艾艾看向他:“难道观主有时间教我么?

这与他记忆中殊异,圣上望了望她,“观中也设有琴房,教人不拘去寻一把,琴谱若有不懂便来问。”

他应该是没有教过完全不懂的学生,却好为人师,享受这份指导的乐趣,然而对普通宫人弹琴的天赋期许也太高。

郑观音庆幸自己尚且弹过秦筝,不算完全的门外汉,正要行礼谢恩,却听他道:“若弹得有进益,过几日万寿节暂止宵禁,放恩携你出去走一走。”

圣上见她倏然抬头,面上惊愕,反倒失笑,“难得长安夜间热闹,你以为不好?”

“奴婢岂敢!”

郑观音到长安这样久,还从未见识过外间繁华,也绝了再出宫的心思,小心翼翼道:“观主说真的么?”

圣上颔首,“退下罢。”

郑观音满怀了欣喜,路上遇见万忠行礼也面含煦煦春风,道了一声“内监。”

她往皇帝身边去时,御前的内侍大多避让,倒不是圣人有意吩咐,而是她全然不知情却常有大胆议论,与寻常温顺宫人不同。

皇帝喜欢的时候当然是好的,但是万一说到天子逆鳞,他们还是听不见为好。

他细细瞧过面前这个女孩子,有时候圣上面前便是缺少这样一个会哄人高兴又大胆鲜活的女子,不过他有时候也担心,圣人兴致消失的时候,她不免遭殃。

“郑娘子这是往哪里去?”

“观主教我去取琴来练,”即便观主不说出宫的事情,她其实也会勤奋,只是现下更欢喜:“若是奴婢肯用功,观主说要开恩,万寿节那日放奴出宫游玩一夜。”

万忠想起她笑着在圣上面前提起新罗王姬,如今全身而退之余还有重赏,不觉感慨人的运道。

他微微笑道:“娘子既有别的事情,我也不好多扰,只是有一桩,日后娘子在观主面前还是少议论圣人的妃妾为好。”

她毕竟还是个黄毛丫头,哪里来许多城府,若是知道真相,未必能在圣上面前装得像,他也只好含糊。

“观主是道士,又不是内侍,新罗贡来的美人本来就做了许多不妥的事情,便是杀头也不为过,观主身为宗亲,私下多舌还不要紧,教圣人知晓,于你那便是天大的祸事。”

郑观音心下一凛,她一时忘乎所以,皇帝当然不会愿意旁人指点自己的后宫,更何况道观内也未必没有圣人的亲信监视。

但她始终百思不得其解,那位美人几乎等同贡品,正该小心翼翼,又生下了一个女儿,得闯多大的祸?

她谢过万忠,小心翼翼道:“难道那位美人刺王杀驾了么?”

“她做了什么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哪里会清楚,听说原本要将她遣回原籍,是皇后心慈,将她留在身边,”万忠摇摇头,“我也只知道这些,其余娘子还是不问为好。”

郑观音默然,遣回故里,那女子失去上国君主的欢心,也未必活得成。

然而她也没什么同情旁人的条件,袁皇后待这个美人心慈,却对自己没甚同情。

她应了一声“知道”,步向琴室时面上的欢喜稍稍淡了些许。

万忠心下暗自叹气,宫人长日无聊,私议皇帝实属常见,但也不过是圣上平素不留心,人家既然是关起门背地议论,天子岂会去样样计较。

但这和郑娘子当着圣上的面说这些挑衅,完全是不一样的。

果不其然,他至圣上近前时,便觉出天子看向他时的不悦。

他躬身道:“是奴婢失察,请圣人稍稍宽宥些许,奴婢定当申饬行宫掌事,过一遍刑罚,那些人如何还敢再私议陛下?”

“年轻女郎,谁不爱说这些闲话?”圣上虽有薄怒,然而处置上却一改往常待此事的态度,颇见宽宏优容:“不必动刑。”

圣上见万忠怔然,语中稍有不耐:“行宫里女婢闲言碎语,想必也是太清闲。”

万忠稍稍一想,便觉分明,郑娘子近来与圣上似乎隔阂渐少,逐渐善谈随意。

重罚了那些女子,万一教郑娘子知道,日后必然不会再同圣上说这些女儿间的体己悄悄话。

道观里的奴婢日子清闲有福,难免偶尔惫懒,寻个由头发落出去浣衣劳累,自然郑娘子耳边也就清净了。

……

谢家郎君至,就是大皇子不说,下人也不会不禀告玉城长公主,她不曾下拜帖给泾阳长公主府上,听闻他来探望袁语卿,几乎笑得咳酒。

“无量天尊,谢郎君在外吃了山贼的亏,回来倒是开窍,还知道送女孩家的香料汗巾给我观中的女道士?”

玉城长公主想想,宴席上文人虽多,但自己这个外甥恐怕也未必喜欢应酬,于是含笑道:“不必管他们,我今日饮酒,大约也不得空去见他,若来拜谒,就说教他回去。”

她正举杯,见不远处的大殿下正望过来。

“我听闻前些日皇兄要将崔娘许配给他,没想到你表妹被采选入宫,也是一般倾心于他。”

玉城长公主感慨自己侄子与外甥的姻缘奇妙之处,调侃之余还是安抚大皇子些许:“不过崔娘到底还是成了大殿下的皇子妃,娘娘之前说想着袁谢联姻,如今只怕也有眉目。”

谢文徽难得登一回她的门,想来也是出于他母亲与皇后的授意,过来看一看袁氏的女儿。

皇后的堂侄女到她这里做女道士时,她便猜测或许袁语卿在此地不会久留,如今果真如此。

皇后拉拢崔家与谢家,加上外戚袁氏,自然是为儿子的苦心,但大皇子看来却未必好,酒意上头,不免低声抱怨:“便是如此,阿爷终究不中意我。”

他前十余年都是在父母的宠爱呵护下长大,比起更小的兄弟姊妹,阿爷待他这个嫡长子的宠爱无疑最多,凌驾众人之上。

然而随着年龄增长,圣人待他愈发疏离严苛,并不满意他做储君,为此和母后争执几度,兼之母后统御妃妾偶尔也不择手段,自从烧死阿爷养在外面的那个女子,甚至一二年不留宿仁智殿。

谢文徽做他伴读,际遇却正好相反,谢氏家风清正,他文采口齿亦好,帝后这对舅父舅母也对他喜爱有加,近来母亲还说,圣人有意将谢文徽外派,放个实职,过几年再回京。

那他的仕途自然越发平坦起来。

虽然他为圣人嫡长子,但是比起这个谢表兄,却并不算圆满得意。

选正侧妃、习文还是习武、对待佛道之间的偏向,都由不得他自己,而是看圣上与皇后的喜好。

这个出身袁氏的表妹本来就是他外祖家中选进来做他侧妃的,然而这个女子却同西苑里的宫人一般不识好歹,宁可做女道士。

但却肯做谢家妇。

谢文徽倒不想他误打误撞,遇上姨母设宴玩乐会引得人诸多猜测,只是知道圣上这两日在西苑游乐,便等了大朝会的前一日午后,借口往西苑去。

今上没什么嫔妃在西苑,舅父也不太在意这些男女大防,他从前亦不用避讳,然而这一回不过是再替人再送一封袁娘子的回信,他却有些莫名的惴惴。

哪怕并没有什么,却总以为还是避开为好。

郑观音已经习惯了观主隔几日便会外出游玩一段时间,少则两三日,多则七八天。

这几天新调拨了一批宫人,年纪与她相仿,似是京畿人士,听说万寿节那日要开宵禁,同她说起上元佳节的不夜天,教人心中痒得很,对弹琴很有兴趣。

但后来观主瞥见她第二日手上肿起比擂茶更可怖的红痕,大约觉得有这样一双手的婢女侍奉在侧,不够赏心悦目,笑她

不如绣个香囊抵账。

她这几日也只好专攻女红,等观主外出才敢抱了琴从角门出道观,远远往湖边水榭。

学琴又不是贪图出去玩的一点好处,圣上的喜好她本来就知晓的不多,不求能弹得胜过宫中琴师,万一有机会说起,也不能在这上面露怯才是。

谢文徽被萼华引过来时,正是绵绵细雨不断,水榭帘幕半卷,她衣衫微湿,惆怅倚在廊柱边,见他们打了伞过来,不避风雨,连忙伸手招他们过来。

谢文徽走近些才发觉她衣袖被雨丝飘湿,微微露了半截藕腕,青丝沾鬓,不觉避开眼去。

然而还未等他关切她是否受寒,郑观音却先一步递了巾帕与他,道:“外面暴雨如注,谢郎君怎的还往西苑来,不怕家中人担心么?”

皇帝的外甥往西苑来很平常,然而能与萼华同来,必然是寻她。

大皇子想来也不至于对她再有意,或许是袁娘子拜托这位表哥送回礼谢她。

他倒是好人做到底,竟是又辛苦走了一趟。

谢文徽却被她的好意弄得有些窘迫,那素色的手帕仿佛带有热烫,只是看了一眼便婉拒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不掩急迫的关切,连女郎所用的干爽帕子都能直接大方送与他用。

帕子上带着幽幽的香,即便雨后也能嗅得到她精心调配的味道。

他岂能如此不知羞耻?

郑观音见他误解,含笑道:“谢郎君不必多心,我服侍观主,少不得身上要备些巾帕,怕万一观主用得上,这是今日内侍们新送来的,并不曾有人用过。”

她这样说,谢文徽再不接过,便有些驳她的好意,谢过拿来。

萼华见他们说话,也不必她介绍,不觉惊愕,收了伞避雨,低声道:“音音,我怎么不知道,你原来与谢郎君认识呀?”

郑观音也不是什么话都会同人竹筒倒豆子一般讲出来的,闻言微微一笑:“我这几日忙着看琴谱,忘记说与你听了。”

萼华知道她确实不当值也总有事情在忙,只是有些不满厚此薄彼:“我也被雨丝吹到了,怎么不见你来关心我?”

“谢郎君是何等身份,我自然要先顾他。”郑观音从暗袖中拿出一方绣了灼灼桃花纹样的帕子,那才是她用的东西。

郑观音莞尔道:“你只好用我的,就是方才擦琴,似乎沾了一点灰,但我猜你也不嫌弃。”

宫人之间没有那么许多讲究,她直接拿了帕子去擦拭萼华被雨打湿的地方。

谢文徽方才误会,然而见她殷勤替同住的宫人擦拭,手中道士所用的素帕沾了雨水,那教人不安的香味仿佛一瞬也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