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捞藕吗?”掘藕翁问。
“先生采莲吗?”采莲女问。
周令返乡之后,闲得蛋疼,就在前院开设了个学堂,教村子里的孩童写字念书。乡里乡亲的,周令有房有地又有钱,不收课谷酬劳。村里人割新稻了舂点儿新米,包谷满浆了做几个浆饼送来尝个鲜。是个人事人情。
因此村民都与周令亲近。虽然知道周令做过侍卿,是很大很大……的官。但村中老少都只称周令先生,显得亲切一些。
“我不捞藕,也不采莲。”周令回道。
“既不捞藕,也不采莲。先生不愁吃穿,又何必在乎长几枚荷叶,打几个荷苞。”
掘藕老翁说着,从水中摸出一节藕,就水轻轻涮了涮,隔水扔到周令脚下,说新鲜的出水之藕可以生吃,且生津解渴。
周令咬了一口,清脆微甜,满口藕汁。
“先生是为了观花赏叶吧,一花数叶也就够了,反而不会看花了眼。”采莲女说罢一笑,同样顺手采了数枝莲篷递与周令。
采莲女子青衣素颜,裤脚高挽,袖短襟窄,露出脚裸手肘莲藕一般光洁圆润。篾笠下面,一张笑脸如荷。采莲女摇着小船儿走了。只一会,青衣篾笠没入花叶之中。却从中传出歌声:
“采莲荷田间,叶摇水中天,有心花闭月,无意香袭人……”
周令站在水边,听呆了。
歌声去得远了,周令才想起拿在手中的莲篷,剥出一粒莲子投入嘴里。鲜嫩微苦,舌下回甘,又是另一种滋味。
数叶就数叶了,一花就一花吧。
就在这块荷田边上,伴着这一花数叶,周令自得其乐。
一天上午学堂放学后,周令斜倚在池边藤榻上喝着莲子茶,观花赏叶忆香。眨了眨眼,看见池中荷苞尽情开放,花大如盘。一阵清香过后,花瓣上滚落下三滴荷露,入水叮咚有声。
随着荷露入水,涟漪一圈圈荡了开来。波纹所到之处,雨后春笋般露出满塘荷角,见风竞长,展叶开花,很快就和周围荷田连成一片。
一叶扁舟从花叶中荡了出来,船头船尾各有一人划桨。扁舟停在水边,船头划桨的人是一个白衣秀士,站起来躬身请周令上船,说是周天子特意让他们二人来接旧臣。
周令听得是天子召见旧臣,想起天子种种恩泽,山羊胡子抖了起来。再又想到辞官返乡之后,和满朝同僚音信全无,正好就此见个面,也叙叙旧。
虽然为官的时候,与同僚其实没有几个亲近的,有不少还有几分嫌隙,那也多半是自己自视清高。可是又有几个人知道,周令的清高一半是真,一半借题发挥。自知没有左右逢源的本事,有意疏远权臣。
古往今来,有几个弄权臣子能君侧终老的了。好死都没有几个。
辞官回乡以后,与村里乡亲同食人间烟火,深深体会到了讨生活各有各的难处。很多事回头想一想,没那个必要。
兴冲冲撩起长衫登船。一只脚刚刚踏在船上,忽然一个束巾真人走来。头上挽髻,插一根长长的银簪,手执拂尘。开口说道,“还请二使稍等片刻,周侍卿有一件东西务必带在身上,再登舟不迟。”
束巾真人说罢,拂尘一挥,小舟就又没入花叶中去了。周令一脚踩空,往水中跌落。
“啊呀”一声,周令于梦中惊醒。
听见周围一片哭声,黑压压的人头铺了一地。原来族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其实也是,只不过束巾真人让周令还了魂。
抬眼往远处看,荷田中的景色和梦中一模一样,满池荷花,一片艳红。唯独最正中那株荷滴下三滴荷露之后,叶也萎了,花也枯了,凋零出一片清水。
周令知道自己是要死了。掐指一算,差不多多活了三百年哪,正好对应了滴落水中的三滴荷露。
当然也就想到了,当年在莲花池畔,荷花仙子没有点破那一个字所藏的玄机,并非只是为了保守秘密,而是期盼有人能解了这一个字的秘密。
这个天机地密,妙就妙在同时还是一个仙凡之守。
能否有人破解,不仅得受天地之意,再有仙凡之缘,识得仙香。即便是如此,以荷花仙子的心性仙颜,这人世上的凡夫俗子能入得了荷花仙子眼的,怕是没有。
想起束髻真人所说,有一物务必带在身上。周令吩咐将保存了三百多年的赠地文帛找了出来。真的只有墨味,没有半点仙香了。
周令颤抖着双手将文帛收入怀中,嘱咐随其入棺。又叫人备了纸笔,轮到为自己撰写碑文了。
提笔在手,半天没写出一个字来。叹了口气,将笔往地下一扔。用手指醮了墨,写下一个字。
但愿能遂了荷花仙子心愿吧。不知是几百几千年的守望,也不容易。
吸了吸朝天鼻,两行浊泪滚落下来。委屈得像是一个孩子。
事毕,周令长眠池畔,享阳寿369年。
周令的墓碑,史称“一字碑”。与后世武皇帝的“无字碑”同为千古史话。让后人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