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了么?”老人小声问了问身前的孙儿,孙儿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人看着有些瘦弱,不知是否是演出经验不足,他人看着稍微有些紧张,深呼吸两口调整片刻后朝老人点了点头,两人便在仆人的指引下走上了戏台。
戏台被围在客席中间,前后两条通道,一条是他们来的路,一条则直对着正前方的主座。
宾客们正忙着喝酒闲聊,没人留意台上表演的人又变了。
这些江湖人士平日都是与刀剑打交道,鲜有人能解风月,对于戏曲一类表演自然也没什么兴趣,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老人也给不少江湖人士表演过,早就见怪不怪了,他有信心,他们的表演一定可以将这些人都吸引过来。
他将笙鼓都准备好,看孙儿的水袖也整理好,两人互相点头示意,这就开始了表演。
老人首先将竹笙放到唇边,一曲清越高迈的祝寿乐便缓缓舒展开来。
那声声曲乐仿佛一条游跃于无垠瀚海中的游鱼,灵动欢快游刃有余;又好像山涧幽谷里的一泉瀑布,萧然洒落清澈见底。
这高超的乐技瞬间吸引来了不少目光。
孙儿一双水袖施展开来,随着老人的乐声舞动起来,水袖舞一般都是婉然柔美的,但这少年的水袖舞却有一股男子的雄浑气势沉在其中,他的身影渐渐隐没在舞动的长袖中,在夕阳的余晖与烛光的映照下,少年宛如立于群雌中的一只雄鸡,虽被轻柔包围却全然不失雄性的魅力,举手投足之间自有无形霸气流露出来。
如此充满气势的舞蹈,如何能不吸引那些以豪迈义气自居的江湖人?顿时引来一阵喝彩。
老人和少年乐舞联动,竹笙越吹越快,人也越舞越疾,连绵不绝的曲声与缥缈深远的舞姿合作出一台如梦似幻又酣畅淋漓的舞曲,将原本没有兴致的人们都吸引过来,四周氛围一下都变得安静了。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就已是高潮之际,台上突然出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咚!”。众人只觉得耳膜被震得微微发疼,还没回过神来,第二声巨响又跟着炸裂开来——“咚!”,耳边又是一阵耳鸣。
缓了片刻众人这才清楚状况,原来老人在吹奏竹笙的同时又抽出了身边的皮鼓开始敲击。
清越的笙声混入雄浑深沉的鼓声,顿时便如游鱼断翅、瀑布截流完全失去原有的美感;失去美感的乐曲让人生厌,可还不等人们心中生厌,却先从这混合的乐曲中品出新的韵味来。
游鱼断翅、瀑布截流固然失意,可人生又哪有一帆风顺无风无浪,遇事受挫,颓废只是一时,要超越风浪,必然蓄势待发,迎难而上才可浴火重生。
若因小小的失败就丧魂失智,人生终难圆满。
笙鼓合奏竟奏出一段意味深长的人生至理来!
少年的舞势也变了,他的舞姿渐缓,轻巧的水袖像是突然变成了沉重的石刻,柔软变为坚硬,轻松变为吃力,原本的灵动一下子就拙了、呆了。
少年的身形也开始刻板了起来,然而在那刻板中间,竟有涛涛杀意滚滚而来。
一时之间众人心中纷纷涌现一股幻觉,好像台上演出的少年变成了主宰一切的王,他们这些看客却成了被人玩弄的棋子。
是戏子还是主人,是看客还是棋子,人生无常之变化,谁又能真正说得清楚?
如此精彩绝伦的舞乐表演,众人回味许久才回过神来,人群中爆出阵阵呐喊声和喝彩声,一下将寿宴气氛推到一个顶点。
一直坐在主桌默默饮酒的萧继这时也将目光投到了舞台上,他一直都对乐舞这些东西不太欣赏。
别人好意给他请来那些戏班子祝寿,他表面上虽然笑纳但心底却在嘲笑——江湖汉子,生活中可以有刀光剑影,不该有莺歌燕舞。
然而他最不欣赏的东西,这次却大大给他长了脸面。
刚才的表演,不仅在西蜀之地绝无仅有,便是放眼整个天下,那也是难得一见的表演。
也不知是谁替他请来这台精彩的演出,可着实让他颜上有光了。
舞台上表演还在继续,老人的鼓乐渐歇,少年的水袖仍然挥洒,他从怀中掏出一包白灰洒在水袖上,水袖在台面上蜿蜒攀爬出一个又一个字迹,很快就写下一句话来——“今祝使君”。
看样子应该是段祝词,这样奉上祝词倒别有新意。
萧继的兴趣一下子又被提了起来,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给他准备了这么一出表演,日后当有相应答谢。
萧继脸上挂着笑意准备纳下这段祝福,但很快脸上笑容就僵住了。少年的祝词陆续写了出来,那实在是一段古怪的祝词。
祝词一共四行,每行四字:
今祝使君
夜夜无眠
萧萧落木
亡尔恶逆
祝词写完后,少年水袖在地上顺势一拖,原本写好的祝词竟被他毁去大半,只留下每行行首一字,连起来便是——今夜萧亡!
这哪里是什么祝词,这是来砸场子下战书来了!
形势转变太快,连同萧继在内的众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正在众人愣神之际,人群中有反应快的率先冲上了戏台,一脚将少年踹到在地,骂道:“他娘的敢跑到萧家来砸场子,你小子是活腻了吧!知道自己写这些字有什么后果吗?”
看着来人凶神恶煞,被踢倒的少年顿时面露恐惧,“我不知道,我不识字。”
老人见自己的孙儿被踢到在地,也不知是做错了什么,他下意识便冲到孙儿身边,连连求饶告罪。
这时其他人也回过神来,连连叫嚷着要杀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给萧庄主谢罪。
看到这帮人面露凶光,有的甚至都已抽出刀来,爷孙俩顿时被吓得面色发白,浑身发抖。
为免失控,萧继连忙吩咐管家叫住众人,将爷孙俩带到他身前来。
老人哆嗦着向萧继解释起前因后果。
他们本是四处跑江湖的艺人,半个月前有人花重金雇他们来山庐镇为萧家大老爷祝寿,那段祝词也是雇主写下来要求他们在人前写出来。
他们二人其实根本就不识字,不知道自己写的东西是什么意思,只是照着雇主写的东西原样模仿下来。
本以为是段祝福的词,没想到却差点要了他们爷孙俩的小命。
萧继看老人说话神情便知他应该没有说谎,他们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正主根本不会这么贸然就现身。
“雇你们的人还说了些什么?”萧继问道。
对方既然敢留下“今夜萧亡”这样明目张胆的战书,应该会留下些表明身份的东西,不至藏头露尾。
“还……还有个包袱,说是要……要亲自交给萧继萧老爷。”老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我便是萧继,拿过来吧。”萧继朝老人招了招手。
老人连忙踉跄起身,跑到台上取出包袱小心放到了萧继坐着的桌位前。
萧继身边的亲信将包袱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竟包着一颗野兽的头颅骸骨。
看那骸骨的形状,像是一颗狼头,但骸骨比寻常的野狼头骨大了许多,狼头骨呈张口状态,口中獠牙比寻常大狼獠牙长了一倍有余。
除此之外,另有三道红色竖纹刻在狼头前额上,像是某种神秘标识。
西蜀乃穷山险恶之地,群山之中藏着许多罕见的恶兽异族,这狼头虽然大得出奇,在西蜀之地却也不算离谱。
关键在于,送上这样一个狼头是何用意?
在场众人有不少都是西蜀的地方豪强,但谁也不知这狼头是何意思。
他们毕竟都是汉人,对于这种充满异族气息的野兽图腾知之甚少。
唯有萧继坐镇山庐三十余年,与穷山恶水中许多异族都打过交道,当年为了守护山庐不被苗人入侵更是与苗人血战数次,西面那片群山中隐藏的凶邪,他早就亲身体会。
这颗狼头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巫族的祭祀图腾。
那些被他按在险恶群山中的异类,终究还是破茧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