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夜晚极冷,冷得让人心悸,哪怕有火堆取暖,寒冷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身体里,侵蚀着每一寸肌肤。
卫真饮下一口烈酒,酒入喉头化为一团烈火,从咽喉直烧到胃里,这才把身体里的寒意勉强驱散出去。
天黑地寒,辽阔的沙漠里再也看不到第二个人影,唯一能看到的活物便是身边这匹骏马。天地清冷,有种说不出的孤独。不过这么些年,卫真一直都是独自一人,早就习惯了这种孤独。
天为被地为床,辽阔天地间洒脱来去,只要还有酒为伴,就不算乏味。
卫真又呷了口酒,从包裹里取出一把刀。他抽出刀身,仔细端详起来。那是一把尺寸标准的长刀,银亮的刀身中透出一股寒意来,刀刃锋利程度足可吹毛断发,如此精良的武器一看就知绝非出自大漠。
除此之外最为奇特的是,这把刀的刀身两面都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卫真认得刀上刻的是汉字,却不知道这些汉字写的是什么。
他虽也是汉人,但从小就在大漠里野惯了,父母的精力都用在培养他大哥上,一般很少管他,加上在这大漠之中识字也不是什么必要本事,他便懒得去学。
长这么大,他认识的汉字一共不超过十个,除了会认自己的名字,其他文字方面的东西基本什么也不知道。
中原来的那大汉这么在意这刀,看来这刀上刻的文字应该十分有价值了,要不要找个人来翻译一下?这大漠之中认识汉字的又有几个人?难道还要跑大老远去找认识汉字的人?这可就太麻烦了。
卫真最怕做这类文绉绉的麻烦事,当场就在心里把找人翻译刀上文字的想法给否决了,同时对这刀的兴趣也减少了许多。
其实他对这刀产生兴趣,完全是因为那大汉对于这刀的态度太过严肃,连看都不让他看一眼。
卫真从来就不是个会乖乖听话的人,越是不让他看他越要看,大汉不让看他就把刀偷过来,反正这刀是别人遗落在亡者之城里的,也不归大汉所有,谁拿到便是谁的。要是大汉一开始就大大方方把刀拿给卫真,他反而没有兴趣。
听大汉说,这把刀叫风漠刀。这名字挺好,风漠,像风一样自由飘荡在大漠之中,这不正是他现在的写照!
这趟亡者之城收获不错,下一站又该去哪?大漠里该去的、能去的地方他基本都走遍了,这回要不要走远一点,到中原去瞧瞧?
正思考间,远方忽然传来一串紧密的马蹄声。夜晚的大漠最是危险,熟悉大漠的人都不敢夜里在大漠中乱闯,难道竟是那大汉追了上来?
卫真一下紧张起来,他把身子贴在地上侧耳仔细聆听起来。听声辨物是他的拿手好戏,通过地上传来的马蹄震动可以听出,有马匹正在向他奔来,在黑夜中奔跑还能保持步伐均匀,这必是一匹上等大宛良驹。
那大汉骑的是一匹普通的马,短短半日时间,他没可能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中换到一匹上等良驹。知道来的不是追兵,卫真顿时放松下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夜幕中大漠里,火光能传得很远,卫真点的这堆火无疑成了一盏指路明灯,将夜行之人吸引过来。
片刻之后,一人一马出现在卫真面前。那马高近一丈,通体赤红,一看就不是凡品,坐在马上的人从头到脚都裹着一层厚厚的黑布,只有这样密实的打扮才能抵御大漠夜里的寒风。
卫真正要招呼来人,那人却先叫了起来,“卫真!”
听到对方叫出自己名字,卫真愣了一下。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来人跨步从马上跳下来,掀开裹在面上的黑布,露出一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来。
“我总算找到你了!”来人激动地说道。
卫真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眼熟,脑海中思索片刻,想到一个人,试探性地问道:“你是霍青?”
“是我。”来人点了点头。
这下轮到卫真激动起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给对方一个结实的拥抱,然后从头到脚把对方仔细看了一遍。他拍了拍霍青的肩膀,道:“好小子,许多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当初你走的时候我九岁,现在我都二十六岁了,能不长大么?我现在可是城主的护卫队长了。”霍青骄傲地说道。
“哟,不错嘛,小小年纪居然成为守汉城第一勇士了。我大哥那个人那么无趣,你做他的护卫队长,是不是变得和他一样无聊了?”卫真笑了笑,说着伸手往霍青下裆掏去。
霍青知道他要做什么,左手往下一按,一把抓住卫真的手,同时右手伸出两根手指朝卫真双眼挖去。
卫真把头往后一仰,避开霍青的手,同时伸出另一只手朝霍青胸口抓去。眼看就要抓住霍青的衣领,这时霍青突然往下一个劈叉,躲过了卫真的手,同时顺势把卫真往下一拽,卫真脚下不稳,顿时朝他倒了过来。
拽倒卫真的同时,霍青顺势把右手搭在卫真肩头,他用力一推,卫真便摔在了地上,不等卫真反击,霍青已先翻身骑在卫真身上,伸手掐住卫真的脖子,制住了卫真的要害。
能够成为城主护卫队长的守汉城第一勇士,功夫自然不弱。制住卫真,霍青一脸得意地道:“我可不是当年那个任你欺负的小孩子了,怎么样?服不服?”
卫真一只手被霍青抓住,一只手被压在背后,动弹不得。脖子被掐住也说不出话来,只能以眼色示意自己认输。霍青见他服输,这才松开双手。
他这一松手,卫真就势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朝他眼睛扔去,霍青始料不及,顿时被沙子迷了眼。
趁着霍青眼睛看不见的机会,卫真手上使力把霍青掀翻在地,同时绕到霍青背后,双手从霍青腋窝下穿过后绕回来,扣住霍青肩颈,反把霍青给制服住了。
“臭小子,多年不见,本事见长啊!但跟我比还是差了点。”卫真道。
对卫真这种耍无赖式的反击,霍青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净搞这些下流招数。”
“管他上流下流,有用就行。”卫真说着松开了扣住霍青的手,为防霍青还击,他松手的第一时间就立刻跳开。
霍青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沙土,然后对卫真说道:“好了,切磋也切磋了,该说正事了。这次我是专门来找你的,跟我回守汉城吧。”
“是我大哥派你来的?”卫真问道。
霍青点了点头,又道:“不止是我,城主一共派了十几个路人马出来找你。城主要我告诉你,守汉城将有大难临头,如果你还当自己是卫家男儿,是守汉城的一员,就暂时收敛自己的任性,立刻回城来。”
卫真听了这话心头老大不高兴,冷哼一声,道:“他还真是一点没变,一上来就摆出城主的架子,对我又是指点又是命令,我都离开十多年了,还要受他的气?”
“你也别怪城主,这次守汉城的确有大麻烦,他的压力很大,你毕竟是城主的亲弟弟,也该回去为他分担一下了。”霍青道。
“守汉城遇到什么事了?”卫真问道。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咱们上马吧,边走边说。”霍青道。
“现在?”卫真愣了一下,“不等到明天早上么?”
“等不了了,我已经出来快七天了,时间拖得越久守汉城越危险,咱们必须马上动身。”霍青道。
能让一向与他不合的大哥派出十几路人马出来找他,连自己的护卫队长都派了出来,不惜在危险的大漠深夜里夜行,守汉城看来真的是遇到天大的麻烦了。
卫真朝大漠的最北端眺望一眼,那正是守汉城所在方向。
他已经离开了十七年了,当初离开时他才十五岁,现在已经是个年过而立的壮年了。离开的太久,他几乎快要忘记那座载他成长的城是什么模样了。
自由翱翔的鹰也总有个落脚点,有个能称之为家的巢穴。他也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
“走吧!”卫真说着翻身骑上马背,两人驭马朝着大漠的最北端奔驰而去。
守汉城位于大漠的最北端,北端大漠的东、西两侧分别是两座雄伟山峰,出大漠再往北走五十里便是辽阔草原,那是中原王朝一直不能染指的游牧地区。
当年汉匈在戈壁与草原上争霸,卫将军在大漠上打败匈奴后,正是看中了这里两侧挟山的险要地势,这才命人建起这座守汉城。
守汉城,守卫汉地之城。卫将军建起这座城后,汉人的势力范围便由此扩张到了塞北地区,为后来横扫匈奴提供了极大的帮助。到后来汉朝势力衰落,匈奴人卷土重来,守汉城又成了守卫汉家边疆领土的重要据点。
因其险要地势,千百年来守汉城一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继匈奴之后崛起的鲜卑、柔然等游牧民族一直试图征服这座汉家城池,但从来没有成功过。哪怕在他们最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们要进入大漠、征战中原也只能绕道而行。
从守汉城建立那一刻起,历经数百年的沧桑,不管草原和大漠的主人怎么变换,守汉城却一直被牢牢攥在汉人手中。它就像一颗钉子般插在王朝的最北端,坚定不屈地履行着建成那刻起便被赋予的使命。
最危险的时候,守汉城曾被鲜卑大军南北夹击,几乎就要被攻破。但在最后的时候,忽然天崩地裂大地沉沦,大地张开巨口将企图征服守汉城的鲜卑军队全部吞噬。
本该必胜的鲜卑人,就这么被老天爷给打败了。那之后便有传说在草原与大漠上流传起来——守汉城有卫将军的灵魂守护,除了汉人,没有任何异族可以染指。
传说与现实交融,之后的两百年里,再也没游牧民族敢打起守汉城的主意。即使偶有争端,也总是主动避让。
守汉城的军民从此在边塞之地扬眉吐气地活着,仿佛重回昔日卫将军与霍将军横扫匈奴那段辉煌岁月。
卫真十五岁以前一直在守汉城里生活,在他的印象中,守汉城的生活单调而乏味,但人与人之间关系亲密热忱,阖城上下就像一家人一样和谐。
十七年后再度归来,一切都如往昔一般分毫未曾改变。他刚踏进城门,那些昔日的朋友玩伴认出他来,纷纷围了上来嘘长问短。
虽嫌聒噪,但心里还是觉得温暖。独自一人在大漠中游荡惯了,所见所感皆是凄风冷雨人情淡漠,他的心都冷淡下来,现在重新又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还没等他与朋友们一一打完招呼,霍青就迫不及待地拖着他来到城中心的主殿下面。有人已在那等候他多时了,见他到来,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中年女子主动迎了上来。
看她样貌举止都不似寻常大漠女子那般奔放豪迈,倒像是个生活在江南水乡的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温柔娴静的气质。
见到她,卫真不由得收起一贯的浪荡浮夸,一本正经地向她行了一礼,道:“我现在应该叫你大嫂了吧?”
女子笑了笑,道:“叫什么都一样。”
“可别!这要是叫错了,又该有人数落我了,我可不想一回来就吵架。”卫真赶紧摆了摆手。
听了卫真这话,女子秀眉微蹙,道:“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你们两兄弟就不能放下成见,心平气和的好好聊聊么?”
“他是城主大人,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浪子。我们之间能有什么好谈的?”
“他这城主可一点也不好当,你该理解他。”
卫真心想:我理解他,谁又来理解我?他是城主,你们一个个都替他说话,谁又真正为我考虑过?但这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女子见他不说话,就知道他心里仍然不平。她从小与他们兄弟俩一起长大,知道这两兄弟之间有过太多矛盾争执,绝非三言两语就能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