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她已嫁给卫源多年,不能算是外人,这些事情她仍是不好多说什么,还是交由他们兄弟自己处理为好。她道:“上去吧!他在上面等着你呢。”
卫真点了点头,顺着石阶拾级而上,很快就来到了主殿前。守汉城的主殿在城中心最高的位置,从上面可以俯瞰整个守汉城。
卫源正站在大殿的一角默默俯瞰着脚下这座城,最后目光渐渐跨越了守汉城的城门,向着遥远的北方眺望。等到卫真走上前来,他这才收起目光缓缓转过头来。
多年不见,卫真忽然发现卫源老了许多,头上满是白发、眼角有皱纹纵横。他们兄弟俩本来长得很像,现在看来却更像是一对父子了。
卫源从十八岁当上城主至今已逾十七载,过早地挑起城主这个重担,令他的身体迅速衰老下来。
与身体一起衰老的,还有那颗饱经风霜的心。其实他还很年轻,正值壮年,可身心都与他真实的年龄不相匹配,与卫真更是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来啦!”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看到大哥身上的诸多变化,卫真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本心头那些不平一下子就都被冲散了,他道:“还好。”
“当初是我错了,不该没查清楚就把一切怪罪到你头上。我在这里跟你赔个不是。”卫源道。
听到这话,卫真不由得鼻子一酸,十五年前他与几个朋友在城里玩闹,其中一个小孩子不小心打翻了祭祀祖先的祭品,卫源知道后,不由分说就把卫真骂了一顿,把破坏祭祖的罪过全算在他的头上。
当时他们兄弟两人正彼此看不顺眼,卫源嫌卫真整天游手好闲没个正经;卫真嫌卫源假正经,拿着城主的身份欺他。
无端背了黑锅后,卫真终于与卫源大吵一架,然后他就离开了守汉城,从此在大漠里过起自由闯荡的生活。
卫源事后才知道打翻祭品的不是卫真,但碍于城主和大哥的身份、面子,他也不肯向卫真低头认错,便任由卫真在外独自闯荡,兄弟俩自此再也没有交集。
十七年后,旧事重提,兄弟俩都没了当初的气盛。卫真见卫源都主动向自己道歉了,他也做出相应的让步来,他道:“以前的事还提他干什么,当时也是我太任性,经常胡作非为,这才惹你生气。”
听了这话,卫源话锋一转,言辞忽然犀利起来,“原来你还知道自己胡作非为?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改呢?这么些年,我本想你在外面吃了苦,能受点教训,改掉自己那些臭毛病。没想到你却越来越出格,竟然干起盗墓这种下流勾当来。卫家先祖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听到卫源刚说完一句好话后就又开始数落自己,卫真好不容易平和下来的心气顿时又躁怒起来,叫道:“既然嫌我丢脸,你还派人来找我干什么?我做我的下流盗墓贼,你当你的上流城主大人,井水不犯河水。”
在守汉城里,从来没人敢这么和卫源说话,卫真当面就和他顶了起来,卫源也是怒火中烧,说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我还不能管你了?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让我省心过?”
“你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在你眼中,我活着就是老天爷对你的惩罚。既然看我这么不顺眼,你干脆一刀劈死我好了,一了百了,你我都省心。”
兄弟两人说了没两句就又吵了起来,他俩似乎是天生的对头,每次说不上几句话必定吵起来。
这么多年不见,原以为彼此多少都会有所改变,结果发现还是老样子,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服谁。
女子端着水和食物走上来时,兄弟俩正吵得不可开交。她赶紧放下餐盘上前劝说道:“怎么好端端的又吵起来了?都十几年不见了,有什么就不能冷静坐下来说么?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两兄弟还不团结,真要等到守汉城没了才肯消停么?”
她这话一下把卫源点醒,他召卫真回来是有重要的事要托付给他,要是因为一时意气把大事给耽误了,那他罪过就大了。想到这,卫源立时压住心中怒火,不再与卫真争吵。
吵架这事,只要有哪一方偃旗息鼓了,另一方再怎么激动也吵不起来了。卫真见卫源不说话了,自己再说什么都是自讨没趣,于是也安静下来。
女子见他们安静下来,稍微松了口气,道:“这才对嘛,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谈。”她又端起餐盘放到卫真身前,说道:“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卫真看到餐盘里是他最爱的烤沙虫、酥云腿和羊奶酒,顿时双眼放光。一路奔波赶回守汉城,他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嗅到熟悉的食物美味,当下不由分说,抓起一根云腿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女子道。
“云熙……你这手艺……大漠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卫真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伸起大拇指夸赞。叫云熙的女子听到他的夸奖,欣慰地笑了笑。她转过头去看到丈夫卫源正一脸不悦地看着卫真,显然对卫真这饕餮吃相十分不喜。
她生怕卫真看到后俩人又要起冲突,赶紧侧移一步将两人的视线互相隔开,同时朝卫源轻轻摇了摇头。卫源知她意思,很快就收起不悦,重新摆出一副严肃表情。
卫真实在饿得急了,不一会功夫就把一大盘烤沙虫和两根大云腿吞入腹中,又喝下两大杯羊奶酒,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
见他吃的差不多了,卫源于是又开口了,“好了,该谈正事了。”云熙赶紧收拾了餐盘退下起,留下兄弟两人独处。
卫真拿袖子把油嘴一抹,说道:“有什么要说的就直说吧。”
卫源看他那个擦嘴动作,心头又是一阵不爽,不过这回他没把不爽表情出来,稍微顿了顿,道:“守汉城现在是怎么个情况霍青应该都给你说了吧。”
卫真点了点头,回来的路上,霍青已经把守汉城当下的困局都告诉他了。
近几十年来,守汉城北边的草原上又兴起了一个名叫突厥的游牧民族,这帮突厥人继承了匈奴、鲜卑这些民族的彪悍风格和强大战力,很快便把草原上其他部族打败,统一了草原。
突厥的可汗是个有雄心壮志的豪杰,在统一草原后没有就此停下步伐。多年来连续派遣兵马南下查探中原王朝的情况,大有要与中原王朝开战之意。
守汉城作为中原王朝最北端的岗哨,自然首当其冲。数年来,突厥人不断派出使者到守汉城来示威,要求守汉城归顺突厥。突厥人势大,卫源不敢明着与突厥人叫板,只能假意奉承暗中拖延。但这终究只能暂时拖延突厥人,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也许是看出了卫源无心归顺,一个月前突厥人传来消息,再不归顺,将派突厥大军攻打守汉城。
守汉城上一次与异族开战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承平百年,守汉城人的奋战精神早在和平岁月里被消磨殆尽。
而他们的对手突厥人,则是刚刚在草原上崛起的强大民族,他们兵强马壮、横扫四方,与这样的对手开战,守汉城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中原的救兵到哪了?”卫真问道。
卫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没有救兵。”
“为什么?你难道没有向朝廷求救?”卫真又问。
卫源当然求救了,在收到突厥人战书后,他立刻就把突厥人的战书连同求救的书信一起快马寄出,向朝廷求救。然而朝廷却一直没有回信。
其实卫源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三年前朝廷曾派人前来要接管守汉城,自卫将军建城一来,守汉城一直奉行自治,城主之位由卫将军留守在守汉城的义子后人世代传承,所以面对朝廷派人接管守汉城的不合理做法,守汉城的军民自然反对。
加上朝廷派来的人个个盛气凌人,把守汉城军民都视为荒蛮野人,说话做事都毫不客气,最后惹怒了守汉城军民,众人直接把朝廷派来的钦差给赶了出去。
朝廷把守汉城军民这一行为视为反叛,本有心要讨伐,只是考虑到守汉城地处偏远,没必要为了这么一座边塞小城劳师动众,这才作罢。
有了这样不快的经历,守汉城再向朝廷求助时,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这些事情卫源也不想多说,他只对卫真说道:“我已探明,突厥大军已于三日前开拔,不日就将到达守汉城。守汉城距离中原遥远,等朝廷救援恐怕是来不及了,我们只能孤军奋战,独自对抗突厥大军了。”
“独自对抗?你告诉我怎么对抗?这些年我虽然在大漠也知道突厥人在草原上横行霸道,如今的突厥至少有雄兵百万、骏马千万。就凭我们守汉城这点人,你觉得能守得住?”
“守得住要守,守不住也要守。这是守汉城存在的价值和使命。”卫源坚定不移地说道。
“为了这个使命,你就要拿整个守汉城的人一起陪葬?”卫真对卫源摆出的大义凛然姿态十分不屑,“醒醒吧!汉朝都已经灭亡几百年了,什么使命都该结束了。”
“我们卫家先祖曾在卫将军面前立下重誓,只要还有卫家人活着,只要守汉城还在,我们就将一直守护汉族子民不受异族入侵。这是我们卫家人对卫将军的承诺,这个承诺是为天下万千汉族子民而立,不会因为朝代的更迭而改变。”
“去他妈的承诺,你就是放不下这城主的位置。”卫真骂道。
面对卫真的谩骂,卫源几欲发怒,但还是忍了下来,喝道:“够了!我叫你回来不是让你置疑我的决定。守汉城与突厥开战已是不可避免,你要做的是想想怎么保护守汉城。”
“还能怎么保护?不就是和大家一起与突厥人拼命,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当逃兵。你这人虽然讨厌,但毕竟是城主,你决定要打,那我也只有听你的,大不了这条命不要了。”卫真用这番听起来不怎么好听的话表明了自己与守汉城同生共死的决心。
卫源听他这么说,心中颇感欣慰。卫真为人虽然浪荡,但关键时候,自己这兄弟还是靠得住的。他道:“守汉城有我和全体守汉城男儿守卫,多你一个战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另有重要任务要交给你去做。”
“什么任务?你直说好了。”卫真道。
“还记得我们小的时候,父亲给我们讲的关于卫将军雪夜平谷玄的故事么?我已经查过先祖留下的典籍记录,那个故事是真的,关于谷玄神水的传说也是真的。”卫源道。
卫真顿时明白卫源用意,他道:“你是要我去找谷玄神水?你真的相信这些?”
“我相信先祖的记录不会有错。突厥人这次大军来袭,凭守汉城的兵力根本不可能抵挡,要想取胜,必须要用非常之法。”
“好!我就替你走这一趟。”
“守汉城的兵力紧张,我最多只能派出五个人和你一块去。”
“不用,我一个人就够了。你还是多留些人守城吧。别到时候我东西还没找到,你先被突厥人破城了。”
“你放心,在你没回来前,我一定不会败。”
“最好是这样,你可别害我变成逃兵了。”
“今天你先好好休息,明天动身。”
“好!”
兄弟俩一番话尽,也没别的什么可聊,卫真便退了出来,留下卫源独处。片刻后云熙又出现在他身边。
她问:“你真的决定要这么做?他真的能做到?”
“他是我卫家男儿,一定可以做到。”卫源道。
“他要是失败了呢?”
“那他就不配做卫家后人。”
云熙凝视丈夫那张过早衰老的坚毅脸庞,最后轻轻发出一声叹息,“你真是个心狠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