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大师看着后院中两座凄凉的大塔,叹息一声,道:“太宗皇帝盖这座悯忠寺后一百年,安禄山史思明这些将军镇守北京,在这寺中建了这两座大塔。后来安禄山史思明叛乱,几乎将唐朝推翻,幸亏唐朝此时还有一代名将郭子仪,引用了外国兵平乱,而且安禄山史思明又一再内讧,才算保住了唐朝江山。但是,唐朝终究还是灭亡了,安禄山史思明也早已经被杀掉,尸骨都不知道埋在什么地方,只是他们留下的这两座高塔还凄凉的存在。”
提到安禄山史思明,信王朱由检却想到陕西流寇高迎祥。高迎祥举义旗反叛,不正像极了当年唐的安史之乱吗?朱由检心中痛苦,唐尚有郭子仪可以平荡四方,但是现在的大明朝呢?还有几个人,能够力挽狂澜阻击高迎祥呢?
糖大师向前走,接着道:“一千年过去了,一千年的风雪与战乱,高高的悯忠阁已经倒塌了,但是悯忠寺还凄凉地存在着。改朝换代,早已经不是李唐的天下,有谁还能记得这些战死的孤魂?”朱由检也是长叹一声,道:“这也算是早期忠烈祠?”
素酒素菜都早已经准备好了。酒菜并没有摆放在饭堂,而是摆放在了方丈室内。方丈室并不大,也很简单,靠墙一张简单的床,墙头一个大大的“禅”字。正墙上还挂着一幅字画,妙笔丹青。
字画上写着一首诗,道:“百级危梯溯碧空,凭栏浩浩纳长风。金银宫阙诸天上,锦绣山川一气中。事往前朝人自老,魂来沧海鬼为雄。只怜春色城南苑,寂寞余花落旧红。”
一张破旧的桌子摆在中间,酒菜就在桌上。
方丈室本就不大,几个人勉强可以坐下,朱由检却看着那幅字画出神,道:“糖大师,这幅字画是何人所作?”糖大师道:“字画乃是老衲所做,但是这首诗却是他人所做。”糖大师接着开口道:“历史车轮前进,北京城也是五朝都城,随之也就多了人烟,也多了寺南的义地和荒冢。许多从外地到京城来的人,死在京城,不能归葬的,都一一埋在这边了。叶落归根,人死后连同棺材运回家乡,很不简单。他们生时不能回归故乡,死后埋骨于此,总希望有点家乡味,所以,这些坟地也渐渐的分区了……”
朱由检是知道这些事情的,只听得糖大师开口道:“江苏人埋在江苏义地、江西人埋在江西义地、河南人埋在河南义地,不能明显分区的,也有许多义地可埋。至于富贵大户能够归葬的,都先把棺材停在庙上,在庙里的空房,摆上长板凳,棺材就放在上面。有时候这一放就放得很久,甚至没人再过问,仿佛被人遗忘了一样。有的棺木不好,会生虫子、出恶臭,庙里的人,也只好一再用厚漆漆它。漆不住的,也只好就地处理,沦入荒冢了,荒冢一多,也就分不清埋葬的是什么人了。”
朱由检开口道:“独在异乡为异客,遍插茱萸还是少一人啊。”
糖大师脸上带着略苦涩的笑,道:“北京城内大大小小的寺庙就成为人们生死线上的一个过渡,寺庙的和尚,除了本身的出世修行以外。他们的重要职务,就是代人们生前解决人神问题、死后处理人鬼问题。”
朱由检点点头,道:“糖大师久居法源寺,想必也是如此。”
糖大师点点头,道:“法源寺是和其他寺庙完全不一样。它从唐太宗死前四年盖起,目的就是追念为国而死的先烈与国殇,它的悲凉萧瑟气氛,从它原始的悯忠字样就已表露。法源寺,它一开始,就表露了阴郁与苍茫。它日后的历史,也一再和这种气氛相伴。在它兴建后四百八十年,一个亡国的皇帝被人从南朝带回到这里,关到这座寺庙里面。”
朱由校开口道:“大师说的可以那北宋的钦宗?”
糖大师点点头,道:“他有着可怜的身世,他的父亲徽宗,艺术家的成分远多于皇帝,在位二十五年,把国家搞得一塌糊涂后,丢给了他。他只做了一年皇帝,金国兵就举兵打到了开封,就亡国了,然后做了三十一年的囚犯。他就是历史的替罪羔羊。在悯忠寺,他回想故国,在晓钟夕照里,过着痛苦凄凉的岁月。”
朱由检却开口道:“正如南唐后主李煜的词,‘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袁崇焕等三人都没有动筷,都在听着糖大师讲那段历史。历史似乎非常遥远,但却又似乎距离很近。
朱由检念一首李煜的词,心中却忽然感觉到隐隐的不安。躲在紫禁城的自己的皇兄是否也会像宋徽宗宋钦宗一样的命运呢?
糖大师接着道:“法源寺也是真正和历史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它也真实的见证了历史朝代更迭变迁。不知道有多少文人志士和法源寺有着千丝万缕剪不断的关系。北宋亡国了,南宋也亡了,一个江西的进士谢枋得,那是和文天祥一样的人物,参加抵抗蒙古兵失败,妻子被俘。他隐姓埋名,在江湖上算命,他不肯用元朝的钱,只肯收米面等实物。倘若是给他钱,他就生气,丢在地下,人们都称他为怪算子,怪乞丐。后来被发现了,他逃到福建,藏身武夷山中。元朝统一后,为了宠络汉人,到江南访求宋朝的遗士,跟他合作,名单开出三十人,谢枋得在里面,邀功的官吏找到他,强迫他北上。到北京后,他被安置在悯忠寺。”
朱由检却又开口道:“没有想到,这样一座普通的寺庙,竟然藏着如此的历史。今日,真是不虚此行啊。”
糖大师接着道:“谢枋得看到寺里曹娥碑,想到曹娥这个为了找父亲的尸体,十四岁就自杀了的汉朝女孩,感慨:‘小女孩都能做到,我不能不如你啊!’遂把自己饿死在悯忠寺里。死的时候,六十四岁。”
糖大师看着墙上的字画,道:“悯忠寺,就带着这样悲伦的身世,从历史走了下来。当悯忠阁还没倒塌的时候,一个生在元朝的第一个皇帝时候、死在元朝最后一个皇帝时候的老人张翥,就为它留下一首哀婉的律诗,也就是字画上的这首诗。”
历史是最好的老师。
糖大师看着那首诗,接着开口道:“蓟辽总督熊廷弼罢官入狱,传首九边。谁又曾知道他临刑前一晚上竟然就在老衲的方丈室内喝的酩酊大醉呢?”
听得糖大师一言,袁崇焕心中却感觉到一阵苍凉。
历史确实给熊廷弼总督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熊廷弼镇守辽东多年,换来的却是传首九边的凄凉下场。他又忽然想到自己,若不是佘逐末出手相助,想来自己也早已经成了多尔衮手下死士的刀下魂了。
朱由检听着糖大师谈论熊廷弼的事情,又想到专权误国的阉党魏忠贤,想到避居深宫的皇兄朱由校。若不是如此,熊廷弼定然不会传首九边,寒了边关千万将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