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大师心情沉重,接着道:“老衲曾经问过熊廷弼,为何还要惩罚自己喝那么多酒呢?老衲记得清清楚楚,当日熊廷弼脸上带着微醺的笑,但是他的笑却令人胆寒。你们没有见到,想来也无法领会。熊廷弼一双绝望的眼睛看着老衲,开口回答说,‘我喝的酩酊大醉,只是不想看到大明王朝的衰亡。虽然是自欺欺人,但是总比亲眼见到要心中舒服的多。’”
朱由检轻叹一声,整个身子犹如陷入冰窟一样。一代名将,不能够战死沙场,却死在党争之事,但是自己却又无力改变什么。
他看着桌上酒菜,忽然转换话题,开口道:“大师说了那么多,我等真是受益匪浅。我就用这杯酒敬大师一杯,更敬那些为了大明王朝而战死沙场的英雄。”话说完,他就提起桌上的那坛酒,但是酒坛却是空的。
朱由检知道糖大师绝对不是一个吝啬的人,更不会用空酒坛来招呼客人,但是酒坛确实是空的。
糖大师接过酒坛看了看,叹一口气,随手一扬,酒坛撕破了窗户纸就飞了出去,他开口道:“老衲寺中来了偷酒的老鼠,让给位见笑了。酒既然已经没有了,空留着酒坛也是无用,倒是不如丢掉算了。”
一股劲风袭来,那个酒坛又从那撕破了的窗户中飞了进来,“当”的一声就落在了桌上,酒坛中却装满了一坛酒。
酒香四溢,弥漫着整个方丈室。
只听得窗外有人念诗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朱由检听去,知道那是一首《诗经硕鼠》。
佘逐末听得此人言语,心底一惊,他对于这个声音感到陌生却又熟悉。那分明就是神龙子的声音。
糖大师见到这坛子酒,心情似乎愉悦了许多,哈哈一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呢?难道我的方丈室还容不下一个你吗?”
只听方丈室外之人答话道:“你的方丈室内太狭小。室内这几个人已经坐满。再说我身上脏兮兮的像个乞丐,害怕各位不习惯我身上的臭味,还是不要进去凑热闹的好,免得扰了各位饮酒兴致,岂不糟蹋了一坛好酒?”糖大师点点头,道:“我的小庙确实盛不下你这尊大佛。你既然不愿进来我也就不再强求了。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室外的人听着糖大师念一句李清照《声声慢》的词,忽然想起晋刘伶《酒德颂》,开口接着道:“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知。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如此能够天为被,地为席,你不觉得更好吗?如此天气,你们却要憋在屋内,真是不会享受人生,倒也作践了这大好天气。如此光景,好好晒晒太阳,祛除祛除晦气,岂不更好?”
糖大师点点头,道:“你四海为家,随遇而安,江湖一行者。但是我们却都有家,为什么还要天为被地为席呢?”室外人接着摇摇头,轻叹一声,但是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内心的痛苦。他也曾有过家,温馨而惬意,但是一切都随着自己洒脱不羁而灰飞烟灭了。他开口道:“小小的方丈室,憋闷的很,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不是更好吗?”糖大师道:“你真的不想进来吗?”
室外人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你知道我不喜欢和文人墨客在一起。我最讨厌就是文人墨客穷酸相。更不喜欢和朝廷的人有往来,若是惹上麻烦那就更不妙了。我可不想被那群狗仗人势的锦衣卫用铁链子带进大牢。”
朱由检等人听着糖大师和窗外人的对话,就像是两个人在演戏一样。但是所有人都并不清楚窗外的人是谁。糖大师乃是得道高僧,莫说京城之地,就是整个江湖都要给其三分薄面。屋外的人竟然敢如此说话,想来定然是糖大师极为要好的朋友。
糖大师看看桌上那盘辣炒豆腐,手轻轻一拨,那盘炒豆腐又从划破的窗户飞了出去。只听室外的人开口道:“糖大师还知道我喜欢吃你的辣豆腐?但是现在我却想吃肉了。”
朱由检微微一笑,对着窗外道:“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不是吗?既然大家都是糖大师的朋友,为何不能够进来一叙呢?”室外的人沉思一下,道:“浇树浇根,交人交心,你们处于朝堂之上,我却在江湖之野,这样的朋友还是不要交的好。免得到时候,你为难我也不好过。两边都尴尬的事情……”他欲言又止,话并没有说完。
潇湘子听不得有人对朱由检不敬,已经破窗飞了出去,眼前的一切却令他大吃一惊。一位披散着长发,身上穿着一件用百十块残布缝合而成的乞丐服的汉子竟然就躺在大雄宝殿的殿顶琉璃瓦上,他身上还背着一个用破旧烂布缝合而成的布兜。他分明就是在天仙阁酒楼被锦衣卫田尔耕带走的那个醉酒的乞丐。
他的手里还端着糖大师送出的那盘辣炒豆腐。殿顶上还有一坛酒,散发着醇正的酒香。
潇湘子摸了一下胸前,那柄飞刀还在,但是他却不能确定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神龙子。江湖传言,神龙子和雪鹰子天山一战后消失于江湖,下落不明,是生是死,无人知晓。如果他真的就是神龙子,他为什么要故意让锦衣卫的人抓走?他留下那柄飞刀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不是神龙子,那么他又是谁?
潇湘子翻遍记忆中的所有江湖人物,都没有这样一个邋遢的人存在。
乞丐汉子闭着眼睛,沐浴着阳光,轻轻捏一块豆腐放到嘴里,却开口道:“你是名剑山庄剑八仙的韩湘子?名剑山庄待你不薄,却不曾想你竟然也会逃离名剑山庄。鬼影子盗取妖刀‘天问’,剑武子又没有怪你。我实在搞不清楚,你们为什么不在名剑山庄呆着,却要到这京城的是非之地来。”
潇湘子冷冷的看着他,他似乎对自己的一切都了若指掌,自己在他面前就像是透明的一样,但是自己对他却知之甚少,更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潇湘子听他讲到鬼影子盗取妖刀“天问”一事,想到自己逃离名剑山庄却是鬼影子所赐。若不是鬼影子进入剑阁盗取妖刀,说不定就会终老于名剑山庄。但是现在自己却像是一条流落江湖的丧家狗。
他心中顿时感到愤慨难平,对着乞丐汉子道:“你是神龙子?”乞丐汉子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抓起殿顶上那坛酒,就倒进自己口中。却听得潇湘子冷哼一声,接着道:“你和鬼影子就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是你喝再多的酒麻醉自己,但是也无法掩盖鬼影子盗取妖刀‘天问’的事实。名剑山庄屹立江湖几百年,却因为你们,成了整个江湖众矢之的。你们才真的是刽子手,杀人犯。总有一天,你们会得到报应的。”
乞丐汉子忽然停下,随手一丢,手中的酒坛子跌落在殿前摔得粉碎。半坛子酒散满地上,醇香酒气却将丁香花的香气遮掩了。
乞丐汉子哈哈一笑,但是他的笑却听起来如此凄凉,他开口道:“江湖上都知道韩湘子懂音律,会吹箫,却没有想到,嘴皮子的功夫也是如此了得。”潇湘子轻蔑一笑,开口道:“韩湘子已经死了。”乞丐汉子“哦”的一声,开口接着道:“你手上拿的却是韩湘子的玉竹箫?”潇湘子没有否认。乞丐汉子接着道:“你是潇湘子也好,韩湘子也罢,这些都并不重要。但是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这就不好了。”潇湘子冷笑道:“我不是强盗也不是小偷,却不知道,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