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活色生香容华遇
容华汤意为能使人容光焕发的温泉，因为水中的矿物质不同，汤水颜色各不相同，正好和五行颜色相匹，分为五个小汤池，白色金华汤、绿色木华汤、蓝色水华汤、红色火华汤、褐色土华汤，因此容华汤也称为五华汤。
樊玶和雪进入汤苑中，只有两人伺候，想必范山早已打点好了。汤苑由前庭、后汤院两部分组成，正值夏日，这里繁花盛开，加之温泉水汽的熏养，花开的格外灿烂，翠绿的藤萝蔓延在瑰丽鲜艳的壁画上，给壁画增添几抹活力，墙体下方有一道小沟渠，冒着轻白热气，里面涌着源源不断的滚滚温泉，墙上浓墨重彩的金色麋鹿、游龙凤鸟、枣红骏马、神态装扮各异的仙人……在这温热水汽熏映中如临传说仙境，亦真亦幻。五种汤池以鹅卵石垒砌相隔成五个汤院，前庭的左右廊庑分别通向不同的汤院，米黄纱幔在廊庑上随风轻扬，和沟渠水光相映，仿佛纱幔之间的宫人倩影。
“玶姑娘，你可先泡水华汤，水华汤相比其他汤池更适合女子。”
樊玶依言走进水华汤院。
水华汤院水汽袅袅，以青石板铺地，隔几步有贝壳镶嵌其中，起到防滑作用。汤池边装有桔槔的模型，茅草编织的小屋田野错落在青苔上，一旁种植着绿草小花，形成小型的乡野之景，供泡汤人欣赏，亦有俯瞰众生之妙。水华汤湛蓝透亮，映在水汽中朦朦胧胧，飘飘渺渺，宛如散发仙气的一汪蓝宝石。
“玶姑娘，汤苑后有澡房，奴先服侍你澡身吧。”
“好的。”
樊玶以前在樊国只用井水来沐浴，从未有见过温泉，但是君父逼着她读周礼，她自小知道泡汤的礼仪。温泉是上天给人的恩惠，不能污身而浴，须清洁全身才可进入汤池，称为澡身。“澡身而浴德”，今日见到楚国汤苑，不论是汤泉的陈设布置，还是礼仪，都让人心生向往，没想到楚人如此讲究，以前说楚人是乡巴佬，却不知自己才是乡巴佬。
“你怎么不澡身？”樊玶见到雪还是衣冠楚楚，不由问道。
“奴不能在此澡身泡汤，这里是王族贵胄享乐之地，奴不能僭越了身份。”雪一本正经地说着。
“没事，没人看的，谁也不知道。”
“不可，奴服侍你就好。”雪天生的奴性让她不得违背任何等级制度，一朝是奴，终生是奴。
“可你等会还要教我憋气呢，不下水怎么教。”
“多谢玶姑娘的好意，憋气是不能在温泉里练的。”
“可师傅叫我在温泉里练啊。”樊玶疑惑道。
雪无奈地笑笑：“那是范大夫捉弄你的，温泉水那么烫，对于初学者，一直在热水里憋气身体会吃不消的，他的用意是想让你泡汤放松筋骨。”
“那他干嘛不直说？”
“范大夫喜欢逗人，他知道奴会说破，所以逗你。”雪无奈地解释道。
“这胖子，那以后他的话岂不是不能全信。”
“这要看玶姑娘的判断了。”
樊玶的话被噎下，她以为范山不看重钱财，心性算是纯良的，和他相处学习算是这些天她在楚宫最快乐的时光，没想到范山为老不尊，喜欢逗人为乐，初见面的好感瞬时降了许多。
樊玶澡身完，肤若凝脂，墨发如瀑，诸身散发着玉的光润，她全身浸没在水华汤中，还好汤泉并不深，刚好到她颈部，不然可难为她这个旱鸭子了，樊玶舒服地攀在池壁上：“雪，凫水很难吗？”
“不难，奴是自己学会的。”
“你，你自己学的？如何自学？”
“以前逃命的时候渡河，奴看到水面上有块浮木，离岸边很近，看水也不深，奴就走进河里，抱着浮木顺水游走，浮木漂到河中央，奴的脚再也够不着水底，便使命抱着浮木，想办法上岸，于是一手撑着浮木，一手划动水面，脚试着蹬腿，改变了游动方向到了对岸，上了岸之后，奴就在浅水里凫水，慢慢就会了。”
“那时你身边还有别人吗？”
“没有。”
雪说得若无其事，樊玶心中却五味杂陈，她也有逃生的经历，只是陪伴她的人有很多，危难之际也有人给予她帮助，相比雪孤身一人，简直好太多了。
“你哪天教我凫水吧。”
“诺，玶姑娘想什么时候学？”雪在池边给樊玶按摩肩膀。
“明天吧。”
“诺。”
樊玶瘫在水里，说不出有多舒服，这几天除了睡觉吃饭，她都在练功，身子都快散架了，刚泡下水，泉水滋养着她的身体，温热包裹她每一寸肌肤，顿觉浑身经脉被打通，一种焕新之感由头部慢慢延伸到脚趾：“雪，不知怎的，我身体里似乎贯通一股纯化之力。”
雪并不答话，开始将内力注于掌上，输入樊玶体内，不一会儿，雪的额角渗出涔涔细汗，慢慢收回内力，呼出一口气：“恭喜玶姑娘，你的水性内力到了第一成了。”
“嗯？水性？”
“是的，内力有金木水火土，五种属性，是根据人的体质养成的，金性刚、木性精、水性柔、火性烈、土性散，普通人一生只能养成一种内力，多种内力在体内易相克，少数人可掌握有两种内力，几乎没有人可以掌握两种以上的内力，姑娘能够在两天之内到达第一成，真是奇迹。”雪不由感叹道。
“达到第一成很难吗？”
“虽然不难，但是要付出很大的努力，起码得练就一种武功，你只学习了挥月拳的皮毛，身体之前毫无内力，没有根基可巩固，难上加难，可你两天时间竟然练成了第一成，在武学史上，姑娘可谓是屈指可数。”
雪给出这么高的评价，樊玶有点小惊喜，之前以为自己是个废材，没想到这副身子还挺争气的。
“容华汤的五个汤泉不仅颜色和五行相匹，属性也和五行相对，都有助养内力之效，姑娘此前练功，加之水华汤的阴柔属性逼出了姑娘的水性内力，所以姑娘体内才有焕新之感。”雪继续说道。
“如果我进了火华汤，或者其他的汤泉，我是不是火性内力了？”
“这倒不会，内力的属性是根据人的体质养成，除非体质变了，内力属性才可能变，姑娘体质属水，如果进了火华汤，就不会助养火性内力，只是没那么容易助养水性内力了。”
内力可通过外在之物助养，那么武功也是依赖五行的。樊玶之前以为武功就是人和人之间的打斗，比的是拳脚和反应，她太天真了，五行是对万事万物的取象比类，武学既然牵扯到五行，自然是融汇着着世间万物，武学优者便是通达融汇万物者：“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那我水性内力是克于火性内力喽？”
“当然不是，要看姑娘的内力有纯厚，若是薄弱的水性内力，自然敌不过成级更高的火性内力。”
“受教了。”
“四弟，你也来泡汤吗？”汤院门口突然响起粗犷的男声，听这意思还不只一人。
樊玶下意识地看了看雪，雪侧耳倾听，手指作噤声，慢慢拿起池边的素纱衣。
“我刚泡完汤，忘了一件重要之物在里面，折回来拿，没想到范山就进去了，我只能在此等候。”温文尔雅如泉水细流般的男声响起，这是樊玶第一次觉得楚语讲得不难听的声音。
“范山？那你怎么不进去拿。”
“范大夫正在行欢爱之事，此刻进去岂不是扰了他兴致。”男声不紧不慢，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事。
“哈哈哈，范大夫没有妻妾，偶尔纵情也是能理解的，怪不得这里连个涓人护卫都没有，你我就当不知道，只是叫他小心，毕竟是在宫里，不可太过张狂。”男声大笑道。
樊玶听过宫闱之事，她惊讶此人真是什么借口都想得出来……
“臣弟会提醒他的。”
“四弟，有私物落下可让宫人等会来取便可，何必在此亲自等候，你在门口不知要等到什么时辰。”
“无妨，宫人来取不如自己来拿放心。”
“哦？是何物件能让四弟如此珍惜？”
“是母妃留给我的香囊。”
“原来如此，哎，四弟真是劳心劳神，就随你吧，既然他在水华汤，我就去泡土华汤吧。”
“王兄请便。”
男子离开，脚步声渐渐走远。
偌大的汤院少了刚才的声音变得格外安静，樊玶和雪都没有主动提刚才的事，心下了然，各有心思。雪继续帮樊玶按摩，没有异常反应，看来门外那个称为“四弟”的男子是帮她们看门的，什么！？四弟！楚国四王子……樊玶细思极恐，四王子一直在门外当她们的守卫，那么范山，四王子，他们是一派的。
“雪，我泡得差不多了，我们出去吧。”
“诺。”雪服侍樊玶擦拭穿衣。
“这是……”
雪在樊玶腰间系了一个香囊：“这是佩兰香囊，佩戴之后可杀蛊毒，辟不祥。”
楚国泡汤后佩香囊以辟邪，如此尊礼，樊玶开始对楚国另眼相看了。
樊玶和雪走出水华汤院，一个翩翩少年站在院前，他鬓发如漆如墨，头戴青玉切云冠，身穿一袭艾青色衣袍，袍上滚边的针织绦凤鸟纹饰带着暗光，华丽却低调，相比中原的宽袍大袖窄小一点，更显出他如仙鹤般挺拔的身姿。
他看向她们，双眸含清泉映月，墨眉高临入鬓，鼻若白玉带坠，高雅清贵，英武谨肃，颇有朗月出东山，万物享月华之色，让人亲近又敬畏。
“奴，拜见四王子。”雪匍匐在地。
四王子微微抬手，以示请起。
樊玶头发未干，如丝缎般披散在背后，杏黄的宫装穿在瘦小的身上，透露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郁。她略微欠身，对四王子道：“多谢。”
四王子看着她的眼睛道：“不必谢，樊姑娘还是尽快回冷宫吧，那里虽是偏僻之地，但是无人打扰，清静安全。”这是刚才温柔好听的声音。
“多谢四王子关心。”
“你把她头发擦干，如此出去太过显眼。”四王子对雪说道。
“奴谨遵令。”
四王子对樊玶点了点头，先行离开，他腰间佩玉有节奏地响起。传言君子走路时心无杂念，仪态沉稳，步伐才会不快不慢，富有节奏，腰间玉佩才会发出有韵律、悦耳动听的声音，正所谓“右徵角，左宫羽”，今日见到四王子，才知其意。
回到冷宫，樊玶把泡汤的遭遇说给樊瑛听。
“看来楚王对四王子还是放心的。”樊瑛道。
“是的。”
“姐姐现在不用我提点也知道了？”樊瑛笑着说，往常樊瑛说的话樊玶听不懂，便会问她所以然，现在樊玶开窍了。
樊玶得意地笑笑：“范山是楚王的心腹，四王子知道我们的存在，并且帮助我们不让别的王子知道，很显然和范山是一派的，说明楚王也很器重四王子，而那个声音粗犷的王子不知此事，应该不受楚王待见。”
“嗯，如此看来，我们对于楚人一定另有他途。”
“果然楚人不是单纯地想救我们，仓葛怎会与他们联手？”樊玶百思不得其解。
“大概因为樊国正需要一个能够对抗晋国的帮手。”樊瑛道：“能与晋国抗争的无非就是秦国和楚国，秦国地处西陇不便联系，楚国虽是蛮夷，但实力强大，即使在城濮之战中败于晋国，令尹子玉仍能收其主力中军，不至于伤亡惨重，楚国元气并无大伤，此后还趁秦晋之争北伐中原，选择楚国不无道理。”
樊瑛总是有出人意料的见解，樊玶很难想象同样是长于深宫，妹妹竟能知晓大国之事，看来自己也要多加努力。
樊瑛目光望向窗外：“不知如今樊地的情况如何……”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带走了樊玶的思绪，她们在此甘食好衣，当池鱼笼鸟，将城中樊人拱手相让，这应该是此生她最憋屈的事。
第二天晨光熹微
樊玶照常打扮成宫人去武堂练武。
“大玶，昨日见到王子酌了吧。”范山腆着肚子，叉腰道。
“王子酌是谁？”
范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熊酌，字子思，楚国的四王子，昨日你不是在容华汤见到他了吗？”
“哦，师傅您说他啊。”
“不然我说谁。”
“是的，见到了。”
“你是否心仪？”范山好奇地问道。
“啊？”樊玶没想到范山突然这么问：“为何问我是否心仪？”
“王子酌长相俊美，一表人才，若是大玶心属于他，为师愿意为你牵牵红线。”
“师傅请自重。”樊玶真是服了范山，武功没教多少，八卦倒是一套一套的。
“大玶你可别后悔，女大当嫁，这事要早些筹备，爱慕王子酌的女子不少，你可别错失良机，有你师傅我，不怕……”
“哎呀师傅，你就别唠叨了，整天有的没的，正经的绝活多教教我，别跟个媒婆似的。”樊玶打断范山，她现在根本没有心思想着嫁人。
“得得得，小丫头就是不明白为师的良苦用心，挥月拳练得如何？耍给我看看。”范山终于消停了些。
樊玶就势打出一套挥月拳，没想到青天白日里，竟能看到拳法里的光华。
范山聚精会神地看着樊玶挥拳，满意地摸着自己的山羊胡。
樊玶挥完拳，并无初始的疲累，而是越发精神抖擞。
“大玶不出三日水性内力就有一成，武功如此长进，为师真是倍感欣慰啊。”范山笑着道。
“师傅如何知道我的水性内力。”
“我一看我就知道。”范山得意地笑笑：“大玶，我传你独门心法，多多练习，日后必有造诣。”
“真的师傅！？”
“我说的话还能有假。”
樊玶撇撇嘴：“还真有假的。”
范山笑而不语，蓦地手掌朝樊玶劈下，樊玶眼疾躲闪，还没来得及问范山何故，又躲了他一掌，范山没有停下，继续对樊玶出掌，如雨夜闪电，霹雳不断，樊玶有点招架不住，没几个回合，樊玶就力尽了，范山最后轻轻与她对掌，樊玶竟倒了下去。
“师傅，你怎么突然出掌啊？”樊玶坐在地上，喘着气道。
“大玶你天资异于常人，拳法中有隐约水光，这是水性内力的特征，为师从未见过毫无根基却能迅速养成内力的，唯一能够解释的原因只有一个，你的内力一直隐藏着，只有外在刺激才可显效，而且你的内力不止一种属性。”
此言一出，樊玶惊讶得瞪大了眼，一旁的雪听了也瞳孔放大。
“我刚才使出四成的霹雳掌，比武者须至少有四成内力才能反应，我出招你都接上了，以我内力感触，你的水性内力只有一成，并不能做到，你的体内还有另种内力承接着，依出招使力来看，应是不少于四成的土性内力，两种内力并存于体内，可真是万人中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啊！”
樊玶听得目瞪口呆，自己原来是个武学奇才。
范山从袖口抽出一本《混元心法》给樊玶：“大玶，这本《混元心法》是给有多种内力的人修炼的，只有一种内力的常人就算得到也是枉然，今天它算是遇到主人了。”
樊玶接过心法，喜出望外，又有点无措：“多谢师傅。”
范山摆摆手：“莫谢，我能收到你这样的徒弟，算我的福气。”
樊玶差点眼泪掉下来，范山难得说那么正经的话。
“师傅，徒儿有一事相求。”
“说。”
“您能带我入仕吗？”
范山一愣，随即笑道：“你想入哪里的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