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背影,坐着的那人,一举一动,看不出半点瑕疵,浑然天成——
均匀优美的身型,杨恪不看多看,运转心法,化解着那迫至眉心的剑意。
久久,杨恪方才听到一声冷哼,接着听到:
“自周幽皇烽火戏诸侯,殷都破灭至今一千四百一十二年,天下陷入四分五裂之局,九国并列至今,天下一统的契机已然到来,你身负杨隋李唐两家血脉,若是锐意进取,未必不能做下两国合一,其后一扫天下之大业——”
杨恪从没有想到,竟然会从练霓裳口中,听得如此言语。
他本以为,自己会遭遇一场厮杀,一场恶斗,甚至都做下了挨打的心理准备,却始终未曾想到,迎接自己的,却是这么一番话?
“此等功业,一旦成就,却可开万世基业,一代皇朝,凭此功业,上可登位上界帝君,下可为地府冥君,一纸令下,天下女儿,尽可为你后——”
“前辈此言,晚辈不以为然,不说那玄玄的上界下界之事,就说这当界,若帝王一纸就可号令,杨恪为何要辗转数万里,奔赴此间?”
此世界也有种种传说,和杨恪前世那个世界大略一样:
天有上,地有下。
天为仙,地为鬼。
君王登临上界,为帝君,若至下界,则为冥君。
——
这些传说,杨恪是信也不信,毕竟此世有着武道,还有破碎虚空的可能,那破碎虚空,岂不是就是登临上界?
而帝王登天为帝君,入地为冥君,杨恪觉得这就不太可能了。
凭什么?
若真有仙人,难道下界一凡人,做了皇帝,就任凭这凡人来统治他们吗?
“哼!”
杨恪还正要分辨,一声冷哼,他浑身一震,就说不出话来了。
果然不要和女人讲道理——
“当今天下,南北九国,我能看入眼中的,也就是隋国杨广,唐国李世民两人,俱是一样少年天才,俱是次子夺位,手段权谋,当今天下帝皇中,也是一等一的。
唐国雄踞幽燕河北河东,隋国拥有中原繁盛,两国若是混合为一,届时,西入关中,百万雄师横扫中原,天下必将混一。
若你此刻立誓,全力夺得皇位,我必将助你戮杀隋皇室其余宗脉,届时,杨隋皇位也必然与你,我也必然将莺莺嫁与你,为后为妃,皆由你定。
我还可说得天山派上下,为你佐助,中原邙山,湘湖璇女,闵越天香,云滇五毒、姑苏慕容,河洛独孤,蜀中唐门,东海移花宫,南海白云城,辽东天水宫,飞马牧场,连云牧场,我都有几分交情。
你待如何?”
杨恪从没有想到,遇到练霓裳会是这般局面,此时他倒抽一口凉气。
不只是练霓裳口中的那一个个势力,那是一个个人物,几乎每一家背后,都有一位大宗师或者至少匹敌大宗师的实力。
这么些势力,若是联合起来,这天下事,恐怕还真是少有做不成的。
帝皇至尊,号令天下,执掌天子剑,自然是八面威风。
可杨恪思及,就觉得头疼,却是半点也不愿意屈从。
杨恪久久无言,这时,玉罗刹转过身来,虽然满头白发,但在她身上,却不见半点衰老痕迹,面容看似少女,却有着一份凛然贵气。
不是家世,而是本身就极为尊贵。
这天下,九国皇族,加起来也绝对超过百人,但是所有的大宗师,恐怕也就二三十之数了,再怎么算,哪个尊贵,也是显而易见。
更何况,大宗师力量归于自身,就是面见帝皇,也可当面平起平坐,练霓裳更是其中佼佼者。
那份气度,就令人望而生畏,生出高不可攀的敬畏之心。
她并不比杨恪身型要高,尤其此时,她还是坐着,但杨恪被她目光扫过,却还是觉得在给她俯视。
“看来你是不愿遵我之意了?你可知晓,天下一统之势将临,我绝不容其中有所差错,那将是又一次绵延数百年的浩劫——”
柔和的声音中,像是没什么脾气,杨恪看着她樱口轻启,这时言道:
“请前辈赐教,晚辈愿意见识天山神剑,请——”
小孩子闷头吃喝,丝毫没有察觉两人间的剑拔弩张,苗若兰甚至朝着杨恪伸了几次手,可杨恪只能看着,动弹不得。
练霓裳丝毫不见恼怒,反而微笑道:“你这胆色还有武功,若是沉淀十年,和我动手,我都不能言胜负。
之前你能从毕玄手下逃得性命,虽然我看不上毕玄,不过你能从他手中逃得性命,现今我想要取你性命也是不易,不过你却有个极大破绽,注定你必死无疑。”
杨恪这时,已然取出剑来,言道:“前辈说得好,我岂能对莺莺的亲长动得杀机呢?”
练霓裳这时,变了脸色,直视着杨恪道:“如此你不如自尽算了!
若不能与剑合一,忘人忘我,我就算给你十年时间,你也难有所成就。”
杨恪此时,不避不让,言道:“前辈此言,晚辈不敢苟同,世间之剑,岂只是一忘情剑?
我闻有一剑,唯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此剑前辈以为如何?”
练霓裳眼中异芒大作,利箭般迎上杨恪目光,完美无瑕的容颜这时带着一丝冷意,只听她冷然道:“浪翻云因情用剑,天下仅此一人——”
杨恪又道:“华山的勇绝之剑——”
杨恪话还没说完,就被练霓裳一言截止,只听她冷然道:“宁不凡舍弃挚爱,你敢么?你只言他人剑,这些废话,还是休要再说了。”
杨恪此时,愕然片息,他并不知道宁不凡具体情况,又道:“我所言是他人剑,对前辈而言,自然是废话。”
对于练霓裳这等境界的剑客来说,其他人的道,对她来说,早就不在眼中了,尤其是剑道。
她已然走到了极致,对她而言,其他还在攀登的剑道,怎能瞧得上。
练霓裳傲然道:“确是废话,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神凝始可意到,意到手随,才可言法,再从有法入无法之境,始懂用剑。”
杨恪露出思索的神色,沉吟道:“神和意有甚么分别?”
练霓裳这时,微微一挥手,“铮”的一声,就见室内剑架上的一柄剑像活过来般发出吟音,接着竟从剑鞘中跳出来,和给人手握剑拔出来全无分别,看得杨恪心中直冒寒气。
那柄剑就若如给一条无形的绳索牵扯般,落入她的手掌中。
那柄剑在落入练霓裳掌握的一刻,杨恪就察觉到,练霓裳的人和剑立刻合成一个不可分割、浑融为一的整体,那完全是一种强烈且深刻的感觉,微妙难言。
人剑合一之境。
杨恪也能察觉这境界的玄妙,但他走的不是这路,他走的是御剑一路,最终演变‘天剑’之境。
这时,练霓裳双目同时神光电射,罩定杨恪,令杨恪感到身体里外,没有任何部分可瞒得过她的观察,被看通看透,有如赤身裸体,暴露在寒风冷雪之中。
苗若兰刚刚转过头来,这是,练霓裳伸手一拂,她就飞起,飘然落在这时赶来的可人怀中,莺莺在旁,目露哀求之色。
只是练霓裳眼神扫过,她丝毫不敢言语了。
苗若兰只是个小孩子,自然不懂得局势紧张,练霓裳好像一直用气劲护着她来着,这室内,杨恪感受到的无形气劲,她是一点也没感触到。
甚至被气劲卷起,还觉得有趣,咯咯直笑,却也丝毫没冲淡这室内乃至院内的凛然杀气。
可人和莺莺,被迫得步步后退,直被赶出了院中。
一股无形却有实的剑气,以练霓裳为始向杨恪迫来,令他必须运气抵抗,更要迫得自己涌起斗志,否则必然心胆俱寒,不战而溃。
经过和周伯通的比武,还有毕玄的磨砺,杨恪才能迅速调集运气,站立在此。
说到此,他还要感谢一下毕玄给他这个面对大宗师生死一战的机会。
练霓裳的神情仍是好整以暇,漫不经心地淡然道:“神是心神,意是身意,每出一剑,全身随之,神意混元,人剑合一——”
说着话,练霓裳脚步移动,朝前一步,忽地,一股比着之前,庞大膨胀了十倍有余的气势,挟带冰寒彻骨的剑气,往杨恪卷来。
那还是什么天山剑法,什么反天山剑法——
杨恪倒是和莺莺有过切磋探讨,莺莺也是对他言无不尽。
她这一脉,虽然是天山皆传,不过真正擅长的乃是一门‘反天山剑法’,以永保先手雷霆疾击为主,出手方位、剑意精髓与‘天山剑法’恰如其反,穷其阴狠毒辣之能事,利用轻功提纵之便,专刺敌手关节要穴,奇诡莫测,与‘天山剑法’一正一反,相生相克。
招数杨恪见可人都演练过,可这时,哪有半点他曾见识过的天山武功痕迹。
杨恪这时举着剑,无形剑在他手中颤动着。
只见练霓裳的青钢剑破空而至,妙象纷呈,在两人相距的这一丈多的空间内不住变化,每一个变化都是那么清楚明白,宛如把心意用剑写出来那样。
最要命是每个变化,都令杨恪刚刚拟好的对付方法变成败着,每一剑都是如此,杨恪顿时生出一股颓败感觉。
用剑至此,已臻登峰造极,出神入化的至境。
剑势变化,步法亦随之生变,杨恪甚至没法捉摸练霓裳这第一剑,最后会从哪个角度以何种招式攻来。
面对如此可怕的强敌,杨恪将情绪沉蕴剑中,胸中生出一股强大的斗志,眼目眨也不眨地注视着练霓裳。
当然不是因为她好看,而是因为,杨恪已然运起‘莫名剑法’的真意。
只要一个有天生“剑”缘的人学得莫名剑诀,便能于一招两式间摸透对方的剑法,更能把对方的剑法精要完全领略,继而可以用莫名剑诀推断对方剑法的进境;
假若对方有十招剑法,那若用莫名剑法参透其剑法真义,便可创出比其那十式剑法更强的——第十一剑!
这般神妙武功,最是不惧敌人剑法玄妙,只要不死,只要挡下,越是强大的敌人,越是能成为杨恪剑道的资粮。
就像是周伯通以自己的空明拳,令杨恪悟出‘名扬四海’一样,毕玄是因为动手时间太短了,不然再有几招压迫,必然会使杨恪武功再有进境,悟得新招。
当然,杨恪得先活下去。
到那青钢剑离他只有三尺许,那就是一瞬,比一瞬还短的距离。
剑气狂涌而至时,杨恪手中无形剑疾迎而去,这一剑,以静制动,一剑出,就是不成功便成仁。
正是莫名剑诀之‘名动一时’——
“叮”!
金铁交鸣声响。
两剑交击。
杨恪这时闷哼一声,踉跄着跌退了六七步,方才化解,他已然退至门外,不过他这一招‘名动一时’,却是稳准封死了练霓裳剑法的后着变化。
只此一招,若是杨恪是籍籍无名之人,就必然名传天下,名动一时了。
杨恪这时,脸色方白,片息却又恢复正常,显然是化解了练霓裳招数中的劲力。
练霓裳并没有乘势追击,而是直视着杨恪,面目上却不见丝毫动容,直道:“倒也有几分可取之处,我这一剑,曾有许多人因为看不破其中诸多变化,而采取守势或试图躲避,从而败亡。”
杨恪道:“我虽然不知前辈的剑势后着变化,但我却知,我这一剑必然要出!”
练霓裳冷冷道:“若你只能偶一为之,可称不上悟得剑道,只有每招每式,神意交融,才可进阶随心所欲之境,再接我一剑——”
杨恪这时,心头生寒,他早知练霓裳武功玄妙,更是依着毕玄、周伯通这曾经面对过的两大宗师,将其境界、实力,尽量往高了估算。
可现在,真正动手后,他方知,自己估算仍是有误。
眼前之人,实在是他,仅见的剑道大宗师,比着那些练拳掌的,可怕太多了。
他甚至可以肯定,练霓裳确有杀他之心,出手更是全不留余地,自己挡不过就要应剑身亡,这一点无人能阻止。
既然知晓这一点,杨恪如何还能像刚才一样,以静制动。
他若是张三丰,那倒是随意皆可,别说以静制动,就是后发制人,也是轻而易举,可他是杨恪。
那就不是以静制动,而是等死了。
一剑出——
万剑未起——
只见练霓裳恰巧踏前一步,却是恰好踏至门堂外,随其步法,这时她一剑刺出,没有半点花巧变化,但却恰恰破掉杨恪所有剑法变化。
就和杨恪刚才那一剑‘名动一时’一样,只是这一剑简洁了许多,更是不用剑走险路,剑锋相触。
平平无奇的一剑直刺,却是大巧若拙,化腐朽为神奇,只是一剑,就令杨恪从主动立即沦为被动。
“崩”!
杨恪浑身一震,剑上聚敛起的气劲,顿时崩散,这一式‘名扬四海’,只使出了一个起手式。
任他千般变化,我只一剑。
杨恪这时,见识到了这等境界,不是他破侯希白那强行为之,不是他凭借着洞悉气机,使出的那一式‘名动一时’。
就是人剑合一,无上剑道之境。
不过一式被破,杨恪毫不气馁,破得才是常理,破不得那倒是笑话了。
他面对的乃是剑道大宗师,不是练拳掌的,哪怕练拳掌的都能破的他的招数,更不用说这位剑道大宗师了。
再一剑迅疾刺出,这一剑很快,根本不给人破招的时间,如此这一剑才能顺利使出,这一剑很怪。
其迅疾之处,犹如风雷,但挟着的剑意却有轻灵飘逸之意,多种感觉溶于一剑,截然相反的剑意汇于一身。
莫名剑诀之莫名其妙——
这一剑路,尽得剑法之‘奇’字一诀,剑路更是出乎人预料,甚至无法理解,使人莫名其妙,可是却威力不俗,攻敌不备。
练霓裳完美无瑕的脸上,仍是不含丝毫喜怒哀乐,手中青钢剑挥出,恰恰正中杨恪此时撩来的剑锋上。
若说莫名剑诀中,杨恪最喜欢用的是哪一招,自然是这一招‘莫名其妙’,杨恪对此最有心得。
不似‘悲痛莫名’‘剑火无名’‘怨忿莫名’这些招数还需要相应心情,这一招杨恪随时可用,随时可使。
这一剑可以说是他的的巅峰一剑了,本以为怎都可抢得些许先机,甚至为此,杨恪面对的,都不是胜敌制敌,而是她衣衫的衣袖上的一朵小花。
眼看就要扫至目标,也算是勉强取得一招胜利,那时自有说辞。
岂知这时,练霓裳看似随便的一剑,就瞬间点中了他的无形剑器,那剑锋任何人都瞧不见,为此杨恪甚至御剑的手掌,都是略有误导。
可仍旧被练霓裳瞧破,一剑至,使他所有后着再也没半寸施展的余地。
练霓裳的气势这时更是不住的膨湃增强,令他压力大增,那种感觉,就像是手脚被缚。
而这一剑,就不像是练霓裳点中的,而是杨恪,被缚着手脚,自己送上去的。
“叮——叮——叮——”
连续的金铁交鸣之音。
乍分倏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