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信任 (1)(1 / 2)

回响 东西 0 字 2022-01-05

冉咚咚把刘青带回本市突击讯问。卜之兰每天都抱着一束玫瑰站在公安局大门外等待。玫瑰撑着她的下巴,除了香气扑鼻,还把她的脸蛋衬托得红扑扑的,吸引不少路人围观。在香格里拉时,冉咚咚说我们只需要刘青回去,你不用。卜之兰说从今后,刘青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也就是说卜之兰相信刘青,并用陪伴和等待对他进行毫不犹豫的支持,同时也用这种方式提醒冉咚咚,你们抓错人了。冉咚咚想只有深爱着的人,才会如此信任吧。

五天后,刘青被释放,侦破工作再次中断,专案组研究了两天也没找到新的突破口,大家都陷入了焦虑。尤其是冉咚咚,她满以为刘青是本案的终点,抓到他就大功告成,却不想他既没有作案时间,也没有唆使别人作案的蛛丝马迹。调查他从吴文超手里拿到的现金使用情况:八万元用于投资种养基地,一万元用于偿还他表姐以及朋友们的欠款,一万元退给夏冰清,他说那是夏冰清提前付给他办理移民手续的订金。只有这一万元的使用没有票证,但他一口咬定退给夏冰清了,因为合同上写的是“订金”而不是“定金”。冉咚咚找来合同一看,的确是这么写的,而他说退订金的那天,夏冰清也确实去过公司找他。没有漏洞且死无对证,冉咚咚的推理失败了。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仿佛不思考出一个方案来绝不开门。同事们以为她回家休息了,慕达夫以为她在办案,没有谁知道她在自我禁闭。

到了第三天下晚班的时间,慕达夫忍不住给邵天伟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冉咚咚怎么一直联系不上?邵天伟去拍冉咚咚办公室的门,里面没反应。凌芳站在门前叫她的名字,里面仍然没反应。王副局长把门一脚踹开,看见冉咚咚缩在沙发一角,双手抱肩,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大家,眼神呆滞而又紧张不安,甚至有一丝恐惧,好像一只小动物被人逼到死角那样瑟瑟发抖。王副局长说从现在起,我命令你休息,如果有必要就去住院疗养,案件由我直接负责,你暂时别过问了。冉咚咚说我好像看见凶手了,但每次他都一闪而过,我伸手抓他,但每次都抓到墙壁。王副局长说你养好身体再归队吧。冉咚咚说那不行,我不能半路撂担子。王副局长说是我听你的还是你听我的?冉咚咚说当然是我听你的。

慕达夫把冉咚咚接回家。冉咚咚洗了一个热水澡,倒头便睡。慕达夫每隔一小时就轻轻打开主卧的门,往里面偷偷地看一眼,发现她呼吸均匀,一听便知道是她平时睡得最沉最香的那种节奏,这让他绷紧的心情稍微有些松弛,关门的手劲越来越大。早晨,他为她准备了鸡蛋羹、稀饭、牛奶和水果,但她没起床,睡得像一截会呼吸的木头。中午,他为她准备了人参鸡汤、煎牛扒和炒素菜,但她仍呼呼大睡,似乎要等到有人发明了长生不老药才愿意醒来似的。下午六点,已经睡了二十个小时的她,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边用了一会儿时间确定时空关系,再走向洗漱台,一边梳洗一边回忆睡前的情形。半小时后她来到餐桌边,看着慕达夫为她准备的热气腾腾的食物,开始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她苍白的脸渐渐有了红润,整个人也变得有了一点精气神。在吃的过程中她一言不发,但他看得出她在一边吃一边想事,大概率是在想与案件相关的事。他不吭声,用沉默陪伴沉默,用蹑手蹑脚的行为如履薄冰的心态伺候她的挫败感。他想她一定在为没抓到凶手而自责,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饭后,他泡了一壶她爱喝的非贝贞送的红茶。她仿佛闻到了茶香,走过来坐到他的对面,中间隔着一张茶几,这是她觉得最舒服的距离。她说老慕,你觉得我反常吗?假如你遇到难题,会不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冥思苦想?他说当然,但我们也得承认压力太大了身心或多或少会疲劳生锈,甚至刹车失灵,就像汽车跑了几千公里后必须进店保养,谁都不例外,哪怕你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如果这时候我进店保养,算不算逃避?”

“办案就像写文章,要是没有灵感硬往下写,百分之百是废稿,还不如冷静下来找找方向,我的经验是心情越放松灵感来得越快。”

她慢慢地喝了两小杯茶:“要不我们去旅游?”

他以为是幻听,目光在她脸上求证。她说去泰山怎么样?他说泰山好,五岳之一,先后有十三代帝王登山封禅或祭祀。她说算了,那地方帝王气太重没法放松,要不去一个纯天然的地方,九寨沟如何?他说漂亮,世界自然遗产,色彩缤纷水质透亮,是个洗心革面的好地方。她说但这个季节不合适,天气偏冷,树叶已经掉光,看上去会悲凉,要不在桂林找个民宿住几天?他立刻用手机在网上搜索,找到一个深山里的客栈。她看了看客栈的图片和价格,说就这个,你订房订车票。他说唤雨去吗?她说她要上课,去了会影响她的考试成绩,而且我们好久没过两人世界了。他问什么时候出发?她说后天。他立即刷了两张高铁车票,交了住房定金。

第二天,他们一整天都在收拾行李。他按平时套路,不到一小时收拾完毕,但是她一直在调整。先是调整服装,从套装到休闲装反复地调,每一件都拿到穿衣镜前比画,让他帮她参谋。折腾一小时,她才把服装确定下来。然后,她收拾护肤品和化妆品,从大瓶搬到小瓶,从小瓶搬到大瓶,十几个瓶子倒腾来倒腾去,又用去了一个小时。之后,她开始收拾咖啡壶和咖啡豆,说是中西结合,既喝茶也喝咖啡。光选咖啡豆她就耗去了差不多一小时,看品牌看保质期,丢掉了许多过期的。看着那些几年前买的咖啡豆,她才发现自己三年没收拾杂物了。于是,她一边准备行李一边清理库存,丢掉了三双鞋,淘汰了两纸箱的服装,抛弃了一批过期食物和饮料。午后,她上网找电影,找来找去,找到三部她一直想看而又没有时间看的推理片,把它们一并下载,计划带到客栈去看。下载完电影,她开车出去买了一个手机自拍杆,也买了一些日常用品、零食和出行必备药。看她如此用心,他高兴得像有两只手在心里不停地鼓掌,觉得那个曾经的冉咚咚回来了,也许会同时带回来他们曾经的融洽和信任。

但是,到了深夜十点,她想到案件还悬着自己却去旅游,便忍不住蔑视自己,像蔑视逃兵一样蔑视,蔑视着蔑视着,情绪突然低落。她说你确定要去吗?他说干吗不去,车票和房都订好了。她说你是舍不得车票和房费才去呢还是一直就想跟我去?他说一直想跟你去。她说就我们俩?他说没有别人。她说我们俩住在深山里有意思吗?和住在家里有什么区别?他说空气不一样,环境不一样,心情也会不一样。她说可是想说的话都一样,有必要跑那么远折腾自己吗?算了,我还是去疗养院吧。他想糟糕,她宁可住院疗养也不愿跟我去旅游,这得有多大的仇呀。

第二天早晨,慕达夫做好早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他们为旅游准备的两只行李箱还立在门口,仿佛它们有脚,随时可以溜出去,溜过大街,奔向车站,抛下主人自己去旅行。昨晚,冉咚咚虽然拒绝了两人出行,但并没有把行李从箱子里拿出来,因此,他也没退掉客栈的订房和高铁票,幻想冉咚咚一大早从主卧出来,心情大好,说一声出发。然而,等了半小时,主卧的门还没打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她再不起床,即便心情大好也赶不上这趟高铁了。于是他轻轻地拍门,小心地扭动门把手,推开一道缝,看见她躺在床上,眼睛睁得老大,仿佛从昨晚睁到现在。他说起来吃早餐吧。她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好像眼睛醒了思维却没有醒。他拉开窗帘,让阳光洒进来,照热了半个房间和半张床铺。热像一排蚂蚁在毯子上爬行,慢慢地爬上她的手臂、脖子和脸蛋,但她仍然没动,仿佛睁大眼睛只是为了睁大眼睛。

他用托盘把早餐端到床头,舀起一勺稀饭喂她。她抬手打掉勺子,就像年迈的人推开搀扶者,以证明自己还没沦落到需要别人照顾的地步。他生气了,似乎她打掉的不是勺子而是他的尊严,可他却不能把这股怨气表现出来,必须闭紧嘴巴像压住大蒜气味那样压住。她说你别对我太好,你付出越多将来心理会越不平衡,与其将来心理不平衡还不如现在撒手不管。他想我不是没产生过撒手不管的念头,甚至想到过提起行李箱拍拍屁股走人,可我走了谁来做唤雨的父亲?谁煮饭洗衣服拖地板?你还能跟谁发脾气?他的心里虽然这么想,嘴里却不能这么讲。他说假如我躺下了,你也会这样照顾我。她说不会。说完,她想我当然会,可为什么心口不一?因为我不喜欢他的道德绑架。他突然感到悲凉,觉得她的心肠够硬,都这么迁就了连一句软话都没有,仿佛千年的死树蔸再也砍不出树浆,也许离婚对我不是一件坏事。他开始想象离婚后的种种状况,想象自己离了以后自由轻松事业辉煌,而她则孤独抑郁甚至有可能工作不顺,心里不禁产生怜悯。他说嘴上越硬的人往往心里越软,我知道你善良。她觉得舒服,心仿佛被揉了一下,就像乳房被揉了一下,沉睡已久的欲望突然想翻一个身。

“你爱我吗?”她问了一个以前她经常问的问题。

他想说爱,但觉得不准确,便回答你是我最牵挂的人之一。她说这不是爱。他说爱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表现,就像服药,不同的年龄段服不同的药量。初恋是美好的,大多用来回味;热恋浓烈,用于燃烧;结婚后是平淡与琐碎,用来生活;老年是不离不弃,用于陪伴。如果你非得在结婚后找热恋的感觉,那就像在唐朝找手机,在月球上找植物。她不服气,说爱就像真理一样永恒。他说爱可以永恒但爱情不能,所有的“爱情”最终都将变成“爱”,两个字先走掉一个,仿佛夫妻总得有一个先死。她沉默了,伤感了,睁大的眼睛缩小一圈,目光不再空洞,仿佛有了内容,也就是说有内容的眼睛不一定非得睁出铜铃般的效果。

“那么,你觉得我爱你吗?”她问。

他说不容置疑。她噗的一声,差点笑出声来,说你也太自恋了吧,如果我爱你为什么还要提出跟你离婚?他说这叫虐恋,心理学有一种说法,那就是你越爱一个人就越想折磨他,你越怕失去他就越想离开他,赶走关心自己的人,是害怕对方不能一直关心自己。她的眼睛又缩小一圈,目光聚集在他脸上,以至于他的面部都有了灼痛感。她说谁告诉你的,莫医生或金医生?他站起来走出去,五分钟后抱来一摞书,全部摊到床上,都是心理学方面的著作。

“为了弄清你的心理脉络,我看了整整十二本。”

“请问我的心理脉络是什么?”她像盯着知识那样盯着他。

他说小时候你曾经被抛弃过。她说放屁。他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遗弃,而是心理抛弃,只是你没意识到。你想想,每天晚上,当你躲在被窝里听到你父亲偷偷打开大门,去跟隔壁阿姨约会时你最担心的是什么?她说担心我妈知道。他说那是表面的,深层里你最担心的是你爸会不会抛弃你和你妈。这种抛弃感就像你的胎记,虽然会忘记却从来没消失。因此,你在进入亲密关系后,早年被抛弃的恐惧随时都有被唤醒的危险,只需要一个契机。她说Shit。他说你被唤醒的契机是发现我开房不报,一旦你怀疑我出轨,便产生了被再度抛弃的恐惧,于是选择先一步离开,这样你就可以把关系的主动权握在手里,从而避免经历被再度抛弃的痛苦。她冷笑,说这不能证明我爱你,你只不过是在寻找清白感,认为自己清白,所以拥有权力,而我错怪你了,就必须继续履行妻子的义务。她指着伯特·海灵格的著作,说你到底看没看?你为什么不引用他的理论?海灵格说清白者往往是较危险的人,因为清白者心怀极度愤怒,会在关系中做出严重的破坏性行为,而有罪恶感的人通常愿意让步和补偿。别拿这些小儿科来蒙我,这些书我在读大学时都读过。他说如果用让步和补偿来反证,我应该是那个有罪恶感的人,而你则是那个自认为清白者。她一愣,承认这句他说对了,一直她都觉得他是有罪的,而自己是清白的。他说你还有一个心理动机,就是仇恨转移。你在办案时痛恨徐山川玩弄女性,痛恨他背着老婆出轨,因此你把对他的仇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认为我也是他那样的人。你混淆了恨的对象,其实你恨的不是我而是出轨,你对我的恨至少有一半是受案件刺激后的情绪转移。

“说得好。”语气夸张,像是讽刺,但她扭过头来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他俯下身,想吻她的嘴唇。她没躲避,他理解为默许,可就在他的嘴唇快要封住她的嘴唇时,她忽然把他推开,像推开不小心碰到的高压电。她说理论很玄乎,身体很诚实。

她说我想单独待几天。他二话没说提着行李箱便出了家门,仿佛脚不沾地,像磁悬浮那样嗖的一声飘走了,动作之敏捷好似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这让她想起一个人……郑志多,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他以同样的动作同样的速度提着她的行李箱,从新生接待处一口气走到十号女生宿舍楼,又从女生宿舍一楼一口气走到五楼503号房。他把行李箱摆好了,她才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她说你简直在飞。他说我每天坚持跑步。她说明明行李箱有轮子,你为什么不拖着走?他撸起短袖,露出发达的结实的肱二头肌。她说你不拖着箱子走是为了跟我显摆你的力气?他说不是,我是怕把轮子拖脏了。她说你对每个新生都这么体贴吗?他说我从上午等到下午,只接一个人。她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我把你们班全体同学的照片都看过了,只有你这张照片值得我这样对待。

初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他高她一个年级,长得帅气,帅得就像那些帅炸了的电影里的男主角。她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好,觉得他目的性强,指向性明显,所以不接他的电话,也不回他的短信。但他就像她的脑神经,仿佛随时都知道她在想什么。半夜她饿,手机忽地一声叮咚,那是他的短信:“下楼,我给你买了螺蛳粉。”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螺蛳粉?又怎么知道这时候我饿?她下楼,看见他站在一棵树下,手里捧着一团闪闪的金光,天哪,他竟然在螺蛳粉的塑料盒上贴了一层金黄色的灯,乍一看,还以为是盒子自带光环。上体能课,她练得腰酸背疼,连走路上半身都前倾,仿佛腰椎间盘突出。她想怎么样才能消除全身的酸痛?正想着,一辆跑车吱地停在她身边,开车的人是他,仿佛他是她的念头,只要一想就会出现。他把她拉到本市最贵的按摩店,请了最好的技师给她做了一次全身按摩。两个小时下来,她整个人就像被女娲重新捏了一遍,腰杆直了,腿脚不疼了,走路也麻利了。暑假,他开车带她到海边兜风;国庆长假,他带她去北方看红叶;寒假,他带她去日本北海道看雪。每一次出行他都买头等舱,住五星级宾馆,吃地方顶级美食。她在他面前渐渐沦陷,尽管她曾经骄傲得像个公主,自信得像个天才,傲慢得不食人间烟火。她在跑车上献出了初吻,在韩国首尔某著名酒店献出了初夜。他们越爱越深,彼此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就连做梦她都在想他。许多个深夜她想他想醒了,睁开眼便看见他微笑的脸紧紧地贴在窗玻璃上,贴得鼻子都扁平了,仿佛他一直在看着她入睡。他的脸像一轮满月,或者那就是一轮满月。在他脸的四周也就是整面玻璃上,贴满了闪烁的星星。月明之夜,他把车开到郊区的东来山山顶,为她拍摄伸手摘月的照片。她想听某首歌,他就把唱这首歌的歌星请来,专门为她演唱……想到这,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发现他和徐山川讨好夏冰清用的是一个套路,既庸俗又媚俗。她不得不承认人生大部分的愉快都得靠庸俗的行为来完成,不外乎吃吃喝喝游玩唱歌,离不开蛋糕玫瑰和蜡烛,少不了讨好赞美和照顾。反正总之,她饿了他就做她的食物,她困了他就做她的枕头,她相思了他就做她的解药。

大四,她生日那晚,他在她宿舍楼下的草坪上用点燃的蜡烛拼出了一个心形图案,图案中间拼出一行“冉咚咚嫁给我吧”,在“嫁给我吧”的正下方摆着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看看,又媚俗了不是,但当她站在五楼的长廊上看着草坪摇曳的烛光时,尤其是看到长廊上同学们羡慕的眼神时,身心顿时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愉悦,包括虚荣心的满足。这场景怎么有点像吴文超受夏冰清之托为庆祝徐山川生日做的策划案?恍惚之中,她不知道是吴文超模仿了郑志多还是郑志多模仿了吴文超,抑或这种场景本来就在相互模仿?当时,她激动得全身颤抖,恨不得从五楼跳下去拥抱他亲吻他。忽然,从草坪升起一架无人机,直飞五楼长廊,悬停在她面前,这时她才看见无人机吊着一枚求婚戒指。她取下来,戴上,转身跑进楼道。一阵急促的鼓点似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就像她此刻的嗵嗵心跳。她从一楼的楼道口跑出来,冲进草坪,跃过烛光,扑进他的怀里。世界突然安静了,仿佛只剩下他俩,但世界仅仅安静了几秒钟,歌声忽地响起来,站在长廊上看热闹的同学们齐声唱起了《I swear》:

“我发誓,当着天上的星星月亮\我发誓,如同守候你的背影\我看见你眼中闪烁的疑问\也听见你心中的忐忑不安\你可以安心,我很清楚我的脚本\在往后共度的岁月里,你只会因为喜悦而流泪\即使我偶尔会犯错\也不会让你心碎\我发誓,当着天上的星星月亮\我必在你左右\我发誓,如同守候你的背影\我必在你左右\无论风雨困厄,至死不渝\我用我每个心跳爱你\我发誓……”

她轻轻地唱了起来,仿佛回到了那个晚上,仿佛跟着整栋楼的女生在唱。但唱着唱着,她的眼眶就湿润了。

毕业后,她分配到西江区公安局工作,他子承父业做房地产生意。他们认识了五年,恋爱了四年半。在他们即将领结婚证前的那个晚上,她突然感到心虚或者说不踏实,好像这一切都是虚构。坏运气显得真实,好运气令人生疑。于是,她对他进行了一次模拟审问。她坐在书桌这边的高椅子里,他坐在书桌那边的矮椅子上。她问他,你会爱我一辈子吗?他说会。多么美好的答案,可她仍心存疑虑。她把他的矮椅子往后拉了拉,让它与书桌保持一米的距离,就像讯问室警察与疑犯的距离。她回到这边的座位,又问你会爱我一辈子吗?他说会。她想为什么有的话回答两遍之后就像撒谎?她一拍桌子,说你骗人。他吓了一跳,整个人从矮椅子上弹起又慢慢地落下,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她。她把台灯转过去,直射他的眼睛,再问,你会爱我一辈子吗?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审问,吓坏了,抑或认为她掌握了他的什么把柄,便支支吾吾地说我会对你负责的,会负责你一辈子。她说我不要负责,而是要你爱我一辈子。他说负责就是爱。她说一个人可以为很多人负责,但爱只有一个,就像专利独享,你所说的负责只不过是在为将来你不爱我进行铺垫。两人为此争论,越争越伤心,越争隔阂越大,四年多来被爱掩盖的一个个小别扭像气泡似的咕咚咕咚地冒出来,渐渐堆积成了大问题,仿佛一根小小的火柴引发了一场森林大火,结果谁也没有控制住局面,也许谁都不想控制局面,彼此删掉联系方式,一拍两散,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她忽然想见他,哪怕被他现在的美好生活刺激或者讽刺,她就想证明一下当年她选择离开他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但她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她知道校友们有,可她不愿问,生怕他们嘲笑。她可以被一个人嘲笑,却不想被一群人嘲笑。当年她离开他时多少同学表面为她鼓掌,内心却暗暗骂她愚蠢。可她偏要用愚蠢来证明自己聪明,偏要相信自己能找到一个爱她一辈子的人。既然当初离开得大张旗鼓,那现在就只能悄悄地回头见,就像因与果,就像呼喊与回声,你有什么样的行为就有什么样的报答。他家的公司叫什么来着?她想了许久才想起一个似是而非的名称——新展,就在三合路127号的新展大厦内,那是一座金光闪闪的大楼,金色的玻璃,金色的墙体,一共三十层。

出发前她对自己进行了一次装修。十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脸蛋、颈脖和双手,每一毫米皮肤都被小心侍候,就像应对文明城市评选那样生怕留下不文明的盲区。化妆毕,她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当年与他约会时穿过的牛仔裤,但任凭她怎么使劲那条裤子就是提不上来,它卡在她丰腴的臀部,就像一位爬山者因翻不过陡峭的崖壁而气喘吁吁地坐在山坡休息。必须承认自己已不是当年的自己,肉多了,坡陡了,有的部分还松弛了。没办法,只得把牛仔裤褪下去,褪下去的时候她听到哗的一声,仿佛撕掉了自己的一层皮。换上休闲装,她出发了。上午十点,是她昨天晚上预设的时间,她来到新展大厦二十八层新展公司总经理办公室。总经理是一位比她年轻的郑女士,她接待她,为她冲了一杯咖啡。当咖啡的香味弥漫之际,她忽然觉得这间办公室她好像来过,味觉视觉以及空间记忆仿佛同时被唤醒。她说你们的董事长是不是叫郑立强?她说是的。她说从前董事长是不是在这间办公室办公?她说是的。她说你是不是郑立强的女儿?她说是的。她说我想见见你的哥哥郑志多。她愕然,说我既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不知道郑志多是谁。她不信,去公司人事部打听。他们说本公司的确姓郑,但确实没有郑什么多。

她带着疑虑与困惑约当年同宿舍的闺密朱玉芬喝茶,问她知不知道郑志多的下落?朱玉芬愣了足足两分钟,一边发愣一边观察她,一边观察她一边纳闷,说谁是郑志多?她说就是读大学时跟我谈恋爱的那位男生。她说大学四年,我俩同吃同住同学习,连上厕所都经常一路同行,没发现有人跟你恋爱呀。她说玉芬,你是不是提前直奔老年痴呆了?当年他在楼下摆蜡烛阵和玫瑰阵向我求婚,你还和整栋楼的女生一起为我们唱《I swear》。朱玉芬摇头,越摇越觉得不对劲,越摇脸色越凝重,非常肯定地说没这回事。她说那你记不记得无人机?他用无人机把求婚戒指送到五楼的长廊,我取戒指时你就站在我身边,眼睛睁得像夜明珠,满脑子的羡慕嫉妒恨吧。朱玉芬说有没有搞错,二十年前无人机都还没流行,就是变魔术也搞不到无人机给你送戒指,我看直奔老年痴呆的是你。说完,她在冉咚咚的额头上摸了一把,仿佛要检查她的体温。冉咚咚震惊了,流行的说法是“碉堡”了,脑袋深处轰地一响,好像有一股力量由内往外撑,撑得脑袋都胖了一圈两圈三圈,撑得她四肢都发麻了。她不再说话,像踩了急刹车那样把话刹死,仿佛要用沉默来保住一点尊严。朱玉芬说你是不是受慕教授的影响开始写小说了?她无法回答,心里泛起一阵涩苦。

她悄悄去了一趟单位,在内部网搜索“郑志多”,竟然没搜到这个名字。其他姓名多有重复,唯“郑志多”一个名字都没有,也就是说他不存在,连疑似存在都不可能。怎么证明一个人的存在?一直以来我都是在用指纹、鞋印、烟灰、字迹、木屑、短信、电话以及DNA等蛛丝马迹来证明。那么郑志多有指纹鞋印和DNA吗?没有,但他却比任何实体都栩栩如生,就连我的舌尖都还保留着他亲吻时的记忆。虚构的力量会有这么强大?她想问问慕达夫,便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该用户已关机。她又给慕达夫打了一个电话,该用户还是关机。她想难道慕达夫也是虚构的?会不会他也不存在?她在内部网输入“慕达夫”三个字,同时跳出好几位,其中一位的住址就是她的住址。这么说他是实体,他确实存在,那我会不会是虚构的?她在内部网输入“冉咚咚”,同时跳出好几位,其中一位是她。这下她慌张的心里仿佛抓住点什么,至少抓回了一点自信。

她来到荷塘小区他们的另一套房前。慕达夫在里面,直觉告诉她,但她无法保证手里的钥匙能把门扭开。既然他关机,那门就一定反锁了,这是她多年办案积累的经验。要不要先按门铃?她心里想着按门铃,钥匙却先一步插进锁孔。她总是突然袭击,这也是她多年办案养成的习惯。她的手轻轻一扭,竟然把门扭开了,原来他没反锁,是不是疏忽了或者是不在乎了?反正快要离婚了,谁都不干涉谁的生活,但她却有好奇心,就像对每个案件那样好奇。她走进客厅,地板上有一层积淀的薄尘,沙发没人坐过,茶几没人动过,屋子里弥漫着长期缺乏通风透气的那种味道。她看了厨房,主卧、次卧以及书房,还对比了上个月和现在的水电度数,它们都证明近一个月没人住在这里。那么慕达夫住在哪里?直觉告诉她,他住在贝贞那里。

回到西江大学校园五十一栋这个家,她推开书房的门,看见慕达夫趴在电脑桌上睡着了,被窝蜷缩在地板的一角,有一块书柜的玻璃门碎了,玻璃碴星星点点散落于地板。她叫了一声老慕,他没反应,便踮起脚后跟想进去,才发现玻璃碴比她预想的要多,她每改变一个视角就又发现几粒。没办法,她只好放下脚后跟,站在门口又叫了一声老慕,声音比刚才的大了一点。他的双肩吓得一抖,抬起头来,像被抓到了什么把柄似的看着她。他的颧骨变高了,面颊变深了,半张脸胡子拉碴。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我不一直都在家吗?她说不可能,一周前我分明看见你提着行李箱像磁悬浮列车那样嗖的一声出了家门。他说开什么玩笑,行李箱一直摆在阳台,它们还等着跟你出门旅游呢。她来到阳台,看见两只箱子,一只是她的,另一只是他的,它们像他们当初恩爱时那样肩并肩。行李箱是不是他刚放回来的?他是不是只比我提前一步回家并假装熟睡?她忽然想起英格丽·褒曼主演的惊悚电影《煤气灯下》,男主角怕暴露自己的罪行,设计了一个又一个细节企图把妻子逼疯。慕达夫会是那样的人吗?她用食指抹了一下他的行李箱,食指很不情愿地沾上了一层薄灰,她用中指抹了一下自己的行李箱,中指同样沾上了一层薄灰。两个指头被那层薄灰弄得很不爽,仿佛一件新衬衣沾上了洗不掉的油渍。手指上相似的异物感说明两只行李箱待在阳台上的时间相同,它们好久都没人碰过了,可以证明慕达夫没提着它嗖的一声出门。那么,会不会是我眼花?行李箱没出门人却出门了。

她回到书房门口,想他为什么不打扫地板上的碎玻璃?因为他不想让我进去,害怕干扰。她靠在门框上,说我又不是盲人,如果你一直待在家里那我为什么没看见你?他说也许你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而且我一直待在书房,总是等到你熟睡后才出去吃饭洗澡换衣服。为了不惊扰你,我连剃须刀都不敢用,生怕它刺耳的响声会把你吵醒。她说但你用过的碗筷,你换下的衣服,冰箱里的食品多了或少了,难道我不会察觉?他说那就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我以为你晓得,以为你不想跟我交流,没想到你竟然没觉察,也许是你太专心于别的事情,也许你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你已经把我当成了你的一部分,只要这部分不喊不叫不疼痛,你就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就像你不记得你的阑尾或胆囊。她说那你每天待在书房里都干了些啥呢?为什么要关机?

“我在做课题,累了就在地板上睡觉,醒了就接着研究,不信你看,这周我写了三万多字。”他把电脑扭过来,让她看写满了字的页面。她眯起眼睛扫了一眼,看见字里行间多次出现“乡村文化”。这确实是他一直在做的课题,她说做课题为什么要拿书柜撒气?他说抱歉,等写完这篇论文,我会叫人来把玻璃装上。她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脚板底?他说怎么,难道你在某个案发现场看到了我的脚印?她的右手掌对着他的脚隔空上撩,他的两只脚随她的手势抬了起来。她倒吸一口凉气,说这下我终于感觉到了你的存在。他说你什么意思?她说因为我觉得痛。他低下头,把脚板翻过来,看见每只脚板上都扎着一个玻璃碴,玻璃碴旁边的血迹已经干黑。他说操,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扎进去的。她说你没感觉到玻璃碴的存在?他说玻璃碴又不晓得痛。

她转身拿来小扫帚和小铲,开始清扫地板。他说别扫,我喜欢在上面走来走去,这样才有灵感。说着,他赤脚在地板上走了起来。她听到噗的一声,又一块玻璃碴扎进了他的肉里。他仿佛没感觉,继续走来走去。她说站住。他站住。她扫干净地板,拨出他脚板上的碎玻璃,说你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怎么会呢?”他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就像挤用完了牙膏的牙膏筒那样使劲地挤。她说你去找莫医生聊聊吧。他说我好好的,干吗要找他聊?她说好好的怎么会故意踩玻璃碴?脸怎么会瘦成猴子脸?“是吗?我已经很久没打量自己了。”他走到书柜的玻璃门前,看着里面的自己,心里一阵抗拒,就像讨厌别人那样讨厌自己,就像同情弱者那样同情自己,但他却假装幽默,说哪个卵仔长得这么帅。她说你就别硬撑了,你撑不住的。他想说不硬撑又能怎样,一家人不能两个都病了吧,但嘴里却说放心,我这么狼狈只不过是太专注于论文了。她说我焦虑是因为案件的压力,但你有什么理由焦虑?他想说你不知道吗?情绪是可以传染的,我焦虑是因为你焦虑,但嘴里却说我看了那么多书,知道怎么克服。她问怎么克服?他说把憋在心里的写出来,就像这三万字,每个字都帮我释放了压力,许多文学大师都用这种方法调整好了心态,你要不要试试?她说我跟你不同,我每天都在跟魔鬼打交道,心里必须养着一个魔鬼,我养着它是为了揣摩它,我揣摩它还能控制它,可是你不行,你那么单纯,哪驾驭得了。

他想我单纯吗?我怎么觉得比她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