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信任 (1)(2 / 2)

回响 东西 0 字 2022-01-05

傍晚,他到理发店刮掉了胡须,把留了多年的长发剪成板寸。当长发一绺一绺地掉下时,他像看见秋天的落叶般伤感,剪刀的咔嚓声特别刺耳,甚至令人讨厌。长发是他的标识,当年的这点文艺范曾吸引过冉咚咚,但现在文艺范对她已失去磁力,干净敞亮利索才会让她感觉舒服。三年前,他就发现她把她曾经的喜欢忘得一点不剩,从她每次换枕巾便看得出来。每次换枕巾她都抱怨他睡的那张像膏药,中间一团黄,上面还沾着头发,言外之意就是一个脏字。他假装闭塞视听,把她的话当风过耳,继续用长发证明自己还是自己。可现在他不想再坚持了,因为在她面前精神抖擞比什么范都重要,否则会给她本来就沉重的心理负担再增加沉重。人心就是这么古怪,你强,她有负担,你弱,她也有负担,于是你只能不强不弱地活着。

尽管他的外观已焕然一新,但并没有引起她的足够重视,她没拿正眼看他,好像对他的头发长度以及脸上的大扫除不感兴趣。早餐时,她说你要不要请莫医生吃个饭?你们好久没见面了吧。他说等有空再讲,眼下要做课题。午餐时,她说我网购的两箱进口苹果已经到达,你是不是给莫医生送一箱?他一愣,说难道你有什么事需要莫医生帮助吗?她哼了一声,说我能有啥事?就怕你……他说我跟他的关系还没好到吃一口苹果也要分享的地步。晚饭时,她说要不我帮你预约莫医生?他头皮一紧,想一日三餐她都在说莫医生,好像莫医生是一道营养丰富的菜。他知道她什么意思却不想配合,说不约。她有些失望,说没想到你连智商也下降了。他想一个人要病到什么程度才会把对方当病人?

次日下午,她叫他陪她去购物,但她把车开到购物中心后忽然一拐,便拐上了桃源路,直奔医院地下停车场。停好车,她说上去吧。尽管他心里排斥,可他不想惹她生气,跟着她来到精神科。莫医生把她挡在门外,只让他进去。他们一落座就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对这次预约感到无奈。莫医生说你的什么表现让她怀疑你有病?他本来不想说,但忽然觉得不说会损害冉咚咚的形象,于是便把自己近期的表现详细地略带夸张地说了一遍,仿佛不夸张就不足以保护冉咚咚。莫医生说要是不慎踩了几粒玻璃碴就算精神疾病,那我去哪里找正常人?这话让慕达夫的小心脏欢快地蹦跃,但为了不让冉咚咚继续担心,他请求莫医生为他开药,哪怕象征性地吃几天。莫医生说药不能乱吃。他说不吃药怎么过得了冉咚咚这一关?莫医生说我会跟她讲清楚。

慕达夫两手空空地出来,一看见冉咚咚就分外内疚,仿佛出差回来没给她带礼物那样内疚。冉咚咚问什么情况?他说似乎比谁都健康。庸医,冉咚咚说着推门而入。莫医生说你只预约了一个病人。她说请问还有谁的状况会比慕达夫的更糟糕?莫医生说你的意思是……

“给他开个处方,让他尽快好起来。”她用命令的口气,就像平时命令邵天伟那样命令。莫医生感到突兀,摇摇头:“与其说他有病,不如说你担心他有病。”

“没病怎么会砸玻璃?”她想不通。

“偶尔情绪失控,谁都会有,尤其是在委屈愤怒的时候。”

“你能保证他不会第二次委屈愤怒吗?”

“我保证。”

“可我不想发生了再来找你,我要办案,要想许多问题,没时间和精力照顾他,最好的办法就是你给开个处方。”

“开处方是最简单最偷懒最粗暴的办法,而想用处方解决一揽子问题的人都是没有耐心的人,甚至都不愿意浪费哪怕一点点时间和精力,貌似关心别人其实是关心自己。”

她被说中了,心里很不爽,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仿佛要用点时间来安抚自己,也想给莫医生制造压力。两人都不说话,好像在打意念战。僵持了一会儿,莫医生说开处方可以,但我得先给他做个试验。她说刚才为什么不做?“刚才缺帮手。”说完,他把慕达夫叫进来。他用眼罩蒙上慕达夫的双眼,叫冉咚咚站到慕达夫身后。冉咚咚狐疑地看着,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莫医生叫了三次她才站起来。莫医生说只要他往后倒,你就把他接住。冉咚咚没吭声,仿佛还在揣摩他的意图。莫医生说倒。慕达夫往后倒去,当他的身体倒成一撇时,冉咚咚怕他跌伤,赶快伸手托住他的背部。莫医生说很好,你的反应很快,现在你们交换角色。慕达夫脱下眼罩,递给冉咚咚。冉咚咚说非得蒙住吗?莫医生说必须蒙住。冉咚咚犹豫着戴上眼罩,慕达夫站到她身后,故意咳了两声暗示他的位置。莫医生说倒。冉咚咚忽然脱下眼罩,说地板上没有玻璃碴吧?说完,她四下张望,像勘查现场那样勘查一遍,没发现异物才把眼罩又戴上。莫医生说倒。冉咚咚的身子试着倒了几次都没倒下去。慕达夫替她着急,说倒呗。冉咚咚回头看了一眼,尽管她什么也看不见。莫医生说继续。冉咚咚的身子慢慢后倾,后倾到背部线与地板约七十度角时,她的右脚一退,整个身体飞快地站直。莫医生说OK,你的平衡能力不错。是吗?冉咚咚扯下眼罩,略感不适。

莫医生把慕达夫请出去,然后对冉咚咚说你认为我还有必要给慕达夫开处方吗?冉咚咚说开呀,干吗不开?他说为什么你不信任他?她说你怎么知道?他说从刚才的实验看出来的,你不敢往后倒是害怕他接不住你。她一哆嗦,没想到竟然掉进了如此低级的套路,却又无法否认他说出的事实,甚至产生了被人戳穿后的愤怒。她说你到底是给他看病还是给我看病?这个测试是不是你们的预谋?原来你们在合伙耍我……她急躁地徘徊,像发现凶手似的越说越激动。莫医生说了解自己比了解别人更难,如果没有镜子你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屁股。“恶心。”她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嘭的一声,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便稳住身体,稳了一会儿才慢慢坐下。坐了约莫两分钟,她说对不起,我不该把这里当讯问室。他说放松心情,注意休息,锻炼身体,但这些都比不上信任。

“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信任徐山川就不可能发现夏冰清被他强暴,我信任吴文超就查不出他与刘青的交易,只要我信任他们就永远破不了案。”

“我理解,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首先是他们给了你不信任感,然后你才不信任别人,但无论多么不信任,你都不能把丈夫当疑犯来怀疑,就像胡须是胡须,眉毛是眉毛,撇清了。”

“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总得找个人来释放吧。”

“相信,你才会幸福。”

哪怕是假的也要信吗?她想,但没说出来,而是忽地一笑。他想她在嘲笑,她在嘲笑真理和生活。

二十一点,冉咚咚带着唤雨进了次卧。唤雨躺到床上。她给她盖好被子,说闭上眼睛。唤雨闭上眼睛。她看着唤雨长长的眼睫毛和红扑扑的脸蛋,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额头,说晚安。唤雨调皮地睁开眼睛又飞快地闭上,也说了一声晚安。她说睡吧。唤雨调整呼吸,假装睡去,但她假装不到三分钟就真的睡着了。她羡慕唤雨这么快进入睡眠,羡慕她可以把假睡变成真睡。

从次卧出来,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刷了半小时的手机,然后问慕达夫要不要为他准备夜宵?慕达夫说不用。慕达夫想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贤惠了?她想做一个贤惠的妻子容易,但要做一个真实的妻子难上加难。想着,她起身走进浴室,用热水冲了二十多分钟。擦干身体,穿好睡衣,她进入主卧保养皮肤。她一边保养一边想我淋浴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以前是五分钟,后来是十分钟,现在每淋一次近乎三十分钟。二十三点,她强迫自己躺到床上,关灯,脑袋轰的一声忽然安静,思绪像潮水突然平息。但几秒钟之后,她便发现潮水的平息只是假象,表面波澜不惊,但有一股力量还在不停地拍打着脑壁,仿佛随时会掀起巨浪。她想“大坑案”有进展吗?刚一想,她就像掐灭烟头那样给掐灭了。不能往这个方向走,一走准会失眠。可念头越掐越旺盛,旺盛得就像被压着的小草试图顶开石板。压了一会儿,顶了一会儿,念头仿佛累了,不再顶了。她为此高兴,觉得自己还是有能力控制念头的。脑海闪过莫医生,像是自我暗示,暗示他说的“相信,你才会幸福”。我不需要暗示,也许我需要暗示。如果相信那就从相信不失眠开始吧,相信马上可以睡着,像唤雨那样三分钟进入梦乡。我能在三分钟内什么也不想吗?能不能把脑海弄成一片空白?一张白纸在脑海飘荡,飘得像电影《阿甘正传》里的那片羽毛。打住,那片羽毛虽然让画面漂亮,但每次出现都伴随着阿甘喋喋不休的讲述。羽毛飘走了,白纸回到脑海,变成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忽然窜出一句歌词——你那里下雪了吗?你是谁?是邵天伟吗?千万别想邵天伟,否则又要回到“大坑案”。关闭,像关闭Wi-Fi那样关闭。慕达夫还在写吗?她的脑海里响起他敲打键盘的声音。要不要让他回到主卧?假如我相信他,我们的感情会不会修复如初?有人说中美关系已经回不到从前了,那我和他的关系呢?天知道,最好别想,这个方向也是禁区,一想准会把脑袋想大。那么,想点愉快的,想想那个虚构的郑志多。没出息,简直是自欺欺人。贝贞、洪安格、凌芳、父母、公婆、同学……他们在她的脑海里此起彼伏,按都按不住。掐掉,尽快掐掉。当她想到掐掉时,下意识地掐了掐大腿,痛感让她精神。她精神百倍地抵抗各种念头,它们一冒她就打,仿佛手里捏着苍蝇拍。她越打越有劲,苍蝇拍越来越重,好像这是个体力活,竟然累得胸口都出了一层细汗。她用手帕抹着胸口,想象那是一只陌生的手,这么一想,整个身体就像被人抚摸似的,划过一阵莫名其妙的快感。别兴奋,必须立即制止自己的非分之想。她竟然制止了,许多念头都被她制止了……

醒了,她以为还没睡着,但一看时间已是早晨六点。尽管她怀疑座钟出了问题,可饱满的精神状态告诉她真的一觉睡到了天亮。这是她近年来一直想做到却没有做到的事,但昨晚她做到了。为此,她强行伸了一个懒腰,仿佛庆祝自己的胜利。不宜多想,她迅速爬起来,刷牙洗脸进厨房,让连续的动作分散心思。慕达夫来到厨房想帮忙,她推开他,说写你的论文去。他进书房转了一圈又晃出来,满脑子都是糨糊。这么早别说写论文,就是写废话也写不出,生物钟告诉他现在是做早餐时间,一旦没早餐可做他就浑身不自在,每个细胞都像被绳子绑住了,只好在客厅走来走去。她说要不你再睡一会儿?他哪睡得着,朝次卧走去。她说别叫那么早,让她多睡半小时。有道理,平时他也是六点半才叫醒唤雨。无事可干,他又走进书房,坐在椅子上假装构思,但耳里全是煎鸡蛋烤面包舀稀饭削水果倒牛奶的声音。声音还是那些声音,就是距离有点远,不像过去是他碰出来的。挨到六点三十分他才走出来,餐桌上已经热气腾腾。他推开次卧的门,看见她已经把唤雨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头发都梳好了。吃完早餐,他说还是我送唤雨吧,都习惯了。她说我送,你安心写你的论文。他起身想收拾碗筷,可她的动作比他快。当她把碗筷洗干净时,唤雨已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母女俩手拉手出去,门轻轻地关回来,生怕声音太响惊扰他的灵感。九点她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堆菜。放下菜,她一边洗衣服一边收衣服,尽量让声音保持在悄悄话的水平。家里安静极了,仿佛有了悄悄话反而显得更安静。十一点,她开始做饭,因为唤雨办了午托,午餐时只有他和她。她主动跟他聊天,但都不是聊她的工作,她好像把自己的工作给彻底忘了。这是她的故意,她在尽最大努力用理智控制自己的一言一行。她问他论文写得顺不顺利?他想有人这么侍候着能说不顺利吗?即使不顺利也得说顺利。她说好好写,写完了我们庆祝庆祝。为了她的这句庆祝,他不仅铆足劲思考还暗暗提速。十三点她上床眯会儿,半小时后起床熨衣服,拖地板,摆弄阳台上的花草。十六点她出门去接唤雨,家里顿时空落落的。虽然以前家里也空落落的,但慕达夫习惯了,不敢不愿意去认真体会,可今天因为她一直在做家务或者说一直在侍候他,他的空落落被唤醒了,哪怕只是一小时。十七点,门口响起她们的欢声笑语,但当门一打开她们的声音就立刻消失,好像刚才的欢声笑语是他的幻觉。要不是唤雨偶尔噗嗤一笑,他还真以为是幻觉。不小心,唤雨碰翻了茶几上的铜壶。她竖起手指嘘……说小点声,爸爸在写论文。十七点十分,她开始做晚餐,唤雨写作业。她在厨房和次卧之间穿梭,一边做菜一边辅导。十八点吃晚饭,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唤雨讲了一则童话,他们负责鼓掌。十九点,她洗碗,他继续写论文,唤雨看动漫,各归其位。二十点,她监督唤雨刷牙洗澡,他进入最好的写作状态,至少在字数上有所突破。二十一点,唤雨上床了,她看着她睡去才从次卧轻轻地退出来,坐在客厅沙发上刷半小时的新闻,然后问慕达夫要不要为他准备夜宵?慕达夫说不用。说完,他想她哪像一个病人,她分明是一个贤妻良母,也许我们都误解她了。二十二点她走进浴室,这次她只冲淋了十分钟便关掉喷头,想下一次争取只冲淋五分钟。洗漱完毕,她进入主卧保养皮肤。二十三点她躺到床上,熄灯,很快就睡着了,因为身体的疲倦,也因为忙碌而获得的心理充实。

一周后,慕达夫的课题论文完成了,但他知道这只是字数上的完成,前三分之二的内容还算扎实,也抛出了两个新观点,却无法弥补后三分之一的仓促与苍白。后部分之所以有点飘,是因为冉咚咚对他的过度照顾。冉咚咚承担了所有的家务,让他享受了一个多星期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天唯一的动作就是坐在书桌前写,以至于他边写边怀疑这项工作的意义,怀疑自己值不值得她如此付出?尤其是听到她说写好了还要庆祝之后,他的心就更急了。一急,他的论文主题就偏离,仿佛被戳痛的公牛横冲直撞,这让他每天上午都在纠正前一天的谬误,但下午又不可避免地犯错。他越来越相信论文不是写出来的而是纠正出来的,就像好人也不是做出来的而是改正出来的。

其实,他不想做课题,但现在大学的评价标准都是课题优先,教授们没课题等于没能力,除了科研奖拿不到高分还会影响晋升,也就是说不管你写了多少一针见血的文章,也不管你发表了多少篇改变学界认知的论文,那都不如拿课题来得实惠。于是乎,教授们像一群被赶上“课题架子”的鸭,整天“课题课题”地叫个不停,有的站不稳一头栽下去,有的想飞却翅膀不够硬。为了在架子上站稳喽,鸭子们都得学鸡,卷起带蹼的脚掌紧紧抓住杆子才不至于变成自由落体。慕达夫是四级教授,哪怕他超脱不想晋升为三级,但学院的淘汰制同样把他逼上了架子。他的强项是文学评论,可这个领域的课题他报一次失败一次,原因是他选择的评论对象虽然有实力却名气不大,当评价标准都不以实力论英雄的时候,他还在以实力来选择评论对象。他不愿意妥协,哪怕妥协自己也不妥协文学标准。所以他拿课题基本上都是打擦边球,要么有关少数民族题材,要么有关古代服饰研究,要么有关乡村文化。这些课题都不是他的强项,却比他的强项课题好对付。比如眼下这个课题,他只是随手一填就拿到了,拿到时他觉得挺幽默,就像当初他填这个选题那样幽默。

他在城里生在城里长在城里读,不要说乡村文化就连乡村他都不熟悉。学院里有近半数的同事出生于乡村,虽然他们经常为课题唉声叹气,却从来不申报关于乡村的课题。先前他皱紧眉头也想不明白,但当他带着研究生去乡村调研一两次后,就明白他们不申报这类课题是害怕下乡,因为乡下的调研实在是太难了,怪不得他能捡漏。可调研四五次之后,他想他们也许不是害怕下乡,而是对他们熟知的乡村已没有了想象,与妻子对丈夫或丈夫对妻子没有想象是一个道理。在他没调研前的想象里,乡村是沈从文笔下的乡村,不但风景美丽而且民风淳朴,弄不好还能遇上《边城》里“翠翠”那样的小姑娘。可随着调研的深入,他终于明白乡村不是文字里的标本而是正在变化的活体,变化最大的是人口少了,年轻人都进城打工挣钱去了。看着那些荒芜或坍塌的老建筑、挂着锁头的新建水泥房以及积满灰尘的公共设施,他不得不感叹人口迁移给乡村带来的影响。人口少了活力就没了,仿佛作品没有读者,产品没有买家,文化的需要和供应链在不知不觉中切断。如今的乡村基本上由留守老人和儿童代言,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需要什么样的文化,于是,一个教授或者说城市居住者便给他们总结概括和建议,这样的药方有意义吗?虽然他也质疑,但为了结题他必须建立起自己的角度,并相信自己的角度具有前瞻性,因此在敲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他还是像每次写完论文那样兴奋不已。

他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咚咚,以为她会闻声而来,坐在他的大腿上听他讲一遍立意,或听他朗读某个精彩段落。热恋时她总是这样,结婚后偶尔这样,但近五年来她已经不这样了,他叫她仅仅是保留一份幻想。果然,屋外没有响应,他看了看时间,二十点,她在监督唤雨洗澡,既听不到他的呼叫也没有时间理睬他。于是,他按捺住兴奋,决定推迟发布这一消息。推迟到什么时候?他想最佳时机应该是二十二点四十分,这时她已经洗完澡,正在卧室里保养皮肤。他认为她说的“写完了我们庆祝庆祝”是指过一次久违的夫妻生活,因为过去他们就是这样庆祝的。美滋滋地想着,他虽然按住了那个兴奋却没按住这个兴奋,兴奋就像点燃的炮仗哔哔叭叭地炸了起来,让他的身体提前进入状态,并有了生机勃勃的反应。趁她还没出来,他赶紧钻到另一间浴室洗澡,一边洗一边想前一次过夫妻生活的时间,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太久了,就像在想某个历史事件。

他准时扭开主卧的门,看见她坐在床边往身上涂护肤品,席梦思一闪一闪的仿佛在故意挑逗,也像在为他的下一步工作预热。他想现在进来真是明智,好多事情能够办成靠的就是选对时间。她虽然看见他进来了,但姿势并没有改变,涂了护肤品的手仍然在颈部和胸部搓揉。他径直走到她面前,说亲爱的,我的论文写完了。“是吗?祝贺。”她微笑着抬起头,手停在左胸,仿佛突然听到了一首神圣的歌曲那样屏气凝神。他张开双臂想拥抱她。她忽地站起来,从他正在合围的手臂里钻出去,走到梳妆台前才站住。他说难道你不想庆祝一下吗?她说明天晚上,你得给我一点时间准备。“为什么不是今晚?”他合拢的手臂悬在空中,好像搂住了她似的,嘴巴还对着怀里的空气啧啧地吻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脸蛋,说我的庆祝地点不在这里。

“那在什么地方?”

“明天你就知道了。”

“可今晚会显得很漫长,要不我们先排练排练?”他想难道她要选地方玩情调吗?

“排练个头。”说完,她打开门做了一个请他出去的手势。

他翻起白眼,抱着那团空气走出去,直到她把门关上了他才放下双手,用力地甩着,仿佛要甩掉愤怒。

他的等待从她出门那一刻开始。吃完早餐,她就带着唤雨出门了,出门前她说下午我会来接你。他想她会把地点选在什么地方?大概率会是五星级宾馆,但愿她别选择蓝湖大酒店。上午他把论文改了一遍,中午睡了一个午觉,下午开始在衣帽间挑衣服。我竟然也挑衣服?他一边挑一边批评自己,一边批评自己一边在镜子前试穿。他试了一件又一件,每件似乎都不理想,仿佛第一次相亲那么苛刻。最后他挑了一套西服,就差打领带了。西服是他多年前为了参加国际会议而买的,只穿一次便挂在衣柜里,原因是他受不了西服的约束,穿上它两边肩膀仿佛贴了伤湿止痛膏,随时都感觉到肩膀的存在,而且两只手臂的活动幅度也不能大,一大就会被扯回来,可是现在,他却主动选择它。他把西服熨了一遍,每个皱褶每个起伏或凹坑都熨平了。十六点十分,他穿上西服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是想适应服装对自己的控制,二是缓解等待中的焦虑。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会跟冉咚咚打交道了,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要求都不像过去那样脱口而出,而总是要在脑海里打几个筋斗才小心翼翼地说出来,连语调重音语气都不对,自己听着都觉得别扭。

十七点,他接到她的短信:“五分钟后到达。”他赶紧下楼,站在路边等她。她把车开到他面前,他钻进副驾位,看见她也穿了一套西服,真是不谋而合。那么,她在哪里换的服装?他想,出门时她穿的可是风衣。他知道她在两个地方备有衣服,一是单位,一是荷塘小区自家那套房子。这么说她选择的地点是另一个家里,也不错,虽然没有高档宾馆浪漫却让人心里踏实。三十分钟后,他们到达荷塘小区十五栋,停好车,两人高高兴兴地进了电梯。电梯里没人,他急不可待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臀部。她把他的手打开,说你不知道电梯里有摄像头吗?他说我又没摸别人,管他什么摄像头。叮的一声,电梯停在十一楼,他们走出来。他又拍了拍她的臀部,这次她没反感,似乎默许了。但当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后,他才明白他的判断错得离谱,原来她说的庆祝不是他想的庆祝。满屋的喧哗像一股强气流冲出门来,差点把他推倒。唤雨、父母以及岳父母站在客厅,笑盈盈地看着他们。餐桌摆满了菜,每个位置上都放着酒杯。

众人落座。他一看就知道主菜是她做的,配菜分别出自母亲和岳母之手,白酒是岳父带来的,红酒是父亲带的。他想好久没跟家人聚了,确实需要一次这样的庆祝,心里泛起一丝感动。他不是被她感动,而是被这一群人感动,他们就像一团温暖的气体包裹着他,就像大气层保护地球那样保护着他,尽管平时很少看见他们。他想举杯致辞,但她抢在他前面举起红酒杯,说今天主要是祝贺达夫完成了课题。大家欢呼,碰杯声和祝贺声响成一片,好像他获得了“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似的。他忽然想醉,于是频频以敬酒的名义敬自己。很快他就迷糊了,周围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块状团块糨糊状。不知过了多久,冉咚咚说要不要拍张合影?大家响应,纷纷站立,但慕达夫已醉得站不起来了。一双手扶起他的左膀,另一双手抓起他的右臂。他被扶到C位,大家以他为中心依次排列,但谁来拍照成了问题。冉咚咚说她来拍。父亲不同意,说你不能缺席,还是我来拍吧。岳父说亲家,你也不能缺席,我是记者我来拍吧。大家谦让着争论着,好像谁拍谁就出局了似的。冉咚咚说安静。客厅里忽然没了声音。冉咚咚说每人轮流拍一张,大家不都在照片上了吗?说完,她先拍了一张,然后再换其他人拍。只有慕达夫和唤雨没有出列,他们一个眼花手晃,一个还不会拍照。

慕达夫醒来已是次日九点,他发现自己睡在主卧的双人床上,竟然变成了整张床的主人。这不是冉咚咚的空间吗,我怎么把它占领了?但一看窗帘,他才想起这是荷塘小区的家。他爬起来,看见餐厅和客厅打扫得干干净净,厨房的杯盘碗盏摆得整整齐齐,说明昨天晚上冉咚咚收拾好这一切才离去。除了冉咚咚,没人知道他昨晚为什么要喝醉。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们的婚姻已走到了尽头。过去她请家人聚会都是在西江大学的那个家里,那边既宽敞又方便,但昨晚她为什么要在这里请?因为她想让亲人们过来帮他暖暖场子,让他适应这里,所以她的祝贺有两层意思:一层是祝贺他做完课题,一层是祝贺他乔迁新居。别人听不出来他听得出来,她也是知道他听出来了才没有阻止他喝醉。按协议现在他可以不跟她办离婚手续,除非她把“大坑案”破了。破了案才办离婚,这是她自己写在合同上的,当时她信心满满以为案件很快就能侦破,没想到越查案件越复杂,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凶手在哪里。仅凭这一条,他就可以把她拖得又累又烦,但是,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