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度”,太痴迷就不能自拔。她把谢如玉的照片拿给易春阳看,他摇摇头,说不认识。她把吴浅草的照片拿给他看,他顿时眉开眼笑,说这是谢浅草。她纠正说她叫吴浅草,你答应过要给她一只手。他一怔,说我已经给她了。她说吴浅草没有收到。他说我放到她的窗台下了。
易春阳被押到彩虹印刷厂来访登记处,登记处的窗侧有个花坛,花坛里的花开得正艳。冉咚咚问你到底把手放到哪里了?易春阳指着一簇怒放的玫瑰。邵天伟拿着铁铲小心地挖掘,忽然当的一声,铁铲碰到了那尊维纳斯铜像。冉咚咚戴上手套,蹲下去,扒开铜像旁的泥土,看见一只惨白的完整的右手趴在泥土里,准确地说是右手指骨,就像一只扇在大地上的掌印。她百感交集,忽然想哭,为死者为自己为众生,但她使了一下劲,把奔涌而至的感性强行憋住。
下班后,邵天伟邀请冉咚咚共进晚餐。冉咚咚问他请客的理由。他说庆祝破案。她同意了,坐上他的车。他把她拉到水长廊餐厅停车场,她的心里咯噔,怎么会是这里?这是她和慕达夫过去常来的地方,他们在此庆祝过慕唤雨的生日、慕达夫评上教授和她破获重大案件等等,凡有高兴事需要庆祝他们都喜欢选择这里,哪怕她买到中意的衣服或他发表论文。冉咚咚问为什么选择这家?邵天伟说有什么不妥吗?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换地方。她推门下车,尽量掩饰内心的不悦,相信他的选择是巧合而非刻意,但当他把她领到九号包厢时,她的认知立刻反转了,不是巧合,因为上次庆祝她和慕达夫也是这个包间。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显然,他知道我离婚了,而且很有可能慕达夫跟他说过这地方。难道他想用我熟悉的环境来考验我?考验我能不能坦然地面对过去或挣没挣脱慕达夫的羁绊?如果是出于考验,那说明他对我是有企图的。眼下,至少此刻,她对他的企图不仅不反感反而充满期待,况且,她也想自我考验考验。于是她坐下,透过落地玻看着过去看了无数遍的地形、水面、花草和树木,一股浓浓的亲切感或者说怀旧感直逼而来,考验开始了,亲切感怀旧感正在努力地干扰她对他的期待。她说之前你来过这里吗?他说没来过,是网友推荐的。她信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信了。这话要是换一个人来说,比如慕达夫,她一百个不信。
他点了她爱吃的菜,而且净点贵的,两人边吃边聊。他一会儿给她夹菜,一会儿给她续酒,一会儿给她递热毛巾,虽然表现得很积极,但肢体语言却略显局促。她想过去大凡是庆祝,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慕达夫,然而现在跟我庆祝的却是邵天伟,这种改变竟然没有违和感,甚至还充满了暧昧的诱惑。他比我小十岁,现任法国总统马克龙比他的妻子布丽古特小二十四岁,他们早就证明了爱情没有年龄界限。他低头吃着,仿佛是为了掩饰尴尬。她看着他,好像在评估一件作品或判断某个方案的可行性。他的脸热辣辣的,似乎是被她看热的。他想要是再不抬头,我的脸就要被她看焦了。他说冉姐,我好佩服你,佩服得都想献上我的膝盖。她知道“献上膝盖”是网络语,意思是崇拜,相当于“跪了”,但同时她想到了一个动作,就是求爱时的单膝跪下,那也可以叫作“献上膝盖”。她不敢多想,说其实我很失败。他说在我眼里你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你不仅让刘青供出了易春阳,还在几个月前准确地推理出凶手作案的步骤和细节。
“可是我离婚了。”她说,好像故意比惨。
但在他听来这一句并不是惨,而是暗示,暗示他可以追求她。他深情地看着,她深情地看着,两人的头部不约而同地往中间一凑,嘴巴就凑到了一起。她已经好久没体会到这种战栗了,时而把自己忘情地交给他,时而又害怕把自己彻底地交给他,忘情时是那么愉悦和幸福,犹豫时是那么紧张和害怕,她从来没经历过既紧张又害怕的吻,原来这么香这么软还这么甜,每个神经末梢都有响应,整个人飘离了大地,失去重力,仿佛变成云或空气,仿佛糖一般融化,已不存在。吻了许久,她才重新活了过来。他说嫁给我吧。她嗯嗯地应着,说你爱我吗?他说爱。她说我要的是爱我一辈子。他说我一辈子爱你。他们的嘴又交织在一起,仿佛要把刚才说话浪费的那几秒钟补回来,仿佛报复性消费。
其实,他早就知道她离婚了,但他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四个月前的某天晚上,慕达夫约他喝酒,地点就是水长廊餐厅九号厢。当他推门而入时,桌上已摆好了酒菜,慕达夫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和你冉姐离了。”好像他们离婚是他造成似的。他既惊讶又惭愧,惊讶的是他们那么般配为什么要离?惭愧的是他终于获得了一次爱她的机会。他本能地想给慕达夫几句安慰,但他想到的每一句都显得虚伪。“喝吧。”他率先拿起酒杯,仿佛需要安慰的是他。慕达夫说我知道你喜欢她,甚至可能是爱她。他说你的结论从何而来?慕达夫说前段时间,我无意中看到你发给她的短信,字里行间充满了爱怜,你知道我对文字比较敏感。他“嗨”了一声,像认可又像否定。慕达夫说我跟她谈了两年恋爱,共同生活了十一年,没有拒绝过她的任何一个要求,包括离婚。他说你恨她吗?慕达夫说想恨,却恨不起来,我没有理由去恨一个病人。她长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有焦虑症和猜疑症,离婚是她想甩掉压力的一种表现,因为她知道她的焦虑和猜疑已经伤害到她所爱的人。他说我不觉得她有病,她思路清晰,推理严密,态度和蔼,为人友善。
“你能看到她的好,所以她喜欢你,也正是因为你,她才跟我离。”
“怎么可能?我跟她清清白白。”
“不信你问她,这个傻妞,竟然相信永恒的爱情,永恒是什么?是永远,恒久,无止境,你能给她这么久的爱情吗?但愿吧。如果她爱上你,我放心,如果她爱不上你那她就得回头。她只会在你和我之间选一个,你代表幻想,我代表现实,我之所以同意离婚,就是想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最后这一句让邵天伟产生了疑难,也让他纠结了四个多月。他觉得那天的晚宴是鸿门宴,表面上慕达夫在说冉咚咚,而实际上却是在给他挖坑。慕达夫抛出的“二选一”理论,其目的就是想让他背负夺人之爱的骂名,假如他和冉咚咚相爱的话。那晚,慕达夫喝了好多酒,说了许多话,不仅说了他和冉咚咚的恋爱过程,还介绍了冉咚咚的业余爱好、品位与口味,弄得像“刘备托孤”似的。但慕达夫说得越多,邵天伟就越感到自卑,觉得自己根本给不了冉咚咚那样的生活和那样的浪漫,显然,慕达夫不是来“托孤”的,而是来阻止我爱冉咚咚的。可邵天伟不想认输,今晚故意把冉咚咚约到这里,他想在慕达夫炫耀爱情的地方获得她的爱情。
冉咚咚发现他走神,问他想什么?他一激灵,舔了舔嘴唇,说我在回忆刚才的味道。她说这餐厅是不是慕达夫告诉你的?他本能地摇头,犹豫着要不要把慕达夫请他喝酒的事告诉她?她说如果你有压力,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就算一次相互施舍,彼此感念。他说请问压力是什么?她觉得他好可爱好天真好幽默,就在他的脸蛋上轻轻捏了一下,捏得他的脖子根都红了。
虽然抓到了凶手,但冉咚咚却不满足,因为按现在所获得的证据,所有当事人都找得到脱罪的理由。徐山川说他只是借钱给徐海涛买房,并不知道徐海涛找吴文超摆平夏冰清这件事。徐海涛说他找吴文超,是让他别让夏冰清骚扰徐山川,而不是叫他杀人。吴文超说他找刘青合作,是让他帮夏冰清办理移民手续或带她私奔,却没有叫他去行凶。刘青说他找易春阳是让他搞定夏冰清,搞定不等于谋害。而易春阳尽管承认谋杀,但精神科莫医生及另外两位权威专家鉴定他患间歇性精神疾病,律师正准备为他作无罪辩护。冉咚咚想本案就像多米诺骨牌,第一个推牌的人是徐山川。她特别想让徐山川认罪,服判,但他拒不承认他曾叫徐海涛去谋害夏冰清,甚至说连半点暗示都没有。
夏父夏母联系冉咚咚,说既然凶手已经确认,想去看看夏冰清,同时把她的后事办了。冉咚咚把他们带到殡仪馆告别厅,经过整形化妆的夏冰清躺在玻璃棺材里,身上盖着锦被。夏父夏母看了一眼,直接扑到棺材上痛哭。他们边哭边拍打玻璃,仿佛要把夏冰清拍醒。忽然,棺材里响起咚咚咚的敲击声,他们吓着了,飞快地从棺材上闪开,以为出现了幻听,但夏冰清的声音立即传来:“喂,有人吗?喂……”这时他们才明白,冉咚咚把夏冰清的那段录音放棺材里了。夏冰清:“这里好黑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间隔三秒钟。“我听到有人在笑。”安静两秒。“别把我留在这个盒子里,我好害怕。”又是咚咚咚的敲击,接着:“喂喂,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没人知道我死了。”片刻。“让我出去,我要和大家待在一起。”间断。“哎……我逃不掉了,逃不掉了,再见吧,再见……”
冉咚咚说这是夏冰清的特殊告别方式,我听了无数遍才听懂,她很勇敢,敢于调侃死亡。夏父说这不是她被人强暴时录下来的吗?冉咚咚说开始我以为是,后来我发现不是,录音就是为棺材准备的,她在玩幽默。夏父夏母的心里五味杂陈,如果说他们之前的悲伤只是悲伤,那现在的悲伤却加入了酸楚悲凉伤感无奈自责。她的死亡不再是单纯的死亡,而是掺和了她的人生态度。他们不再痛哭,只是啜泣,好像啜泣才配得上她幽默的人生观。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他们并不了解她,而之前他们却自信地认为他们是最了解她的人。真是一场误会,就像她误会地来到人世,误会地成为他们的女儿。冉咚咚怕他们支持不住,搬来两张椅子让他们坐下。他们抑制住声音,像意外怀孕似的心惊胆战,又像是夏冰清睡着了,生怕把她吵醒。他们静静地陪着,希望她多睡一会儿,再多睡一会儿。
易春阳从看守所带话出来,说想见冉咚咚一面。冉咚咚提审他。他说我不同意律师为我作无罪辩护,我没有精神病,如果我是精神病患者,作案时不可能考虑得那么周到。我跟踪她没被发现,说明我有跟踪能力。我把栈道上的木块当凶器,是害怕带凶器被附近的摄像头拍到。我晓得回避摄像头,证明我不糊涂。我用泥沙和水反复清洗行凶后的木块,是担心在上面留下指纹和血迹。我懂得转移作案现场,巧妙地使用救生圈,怎么可能是神经病?不是吹牛皮,我比你们谁都清醒。冉咚咚打断他,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还有什么要求?他说能不能让我见见受害人的父母?冉咚咚说为什么要见他们?他说我想献上我的膝盖,给他们磕几个响头,我想跟他们说一声对不起。冉咚咚联系夏父夏母,他们说不见不见,让这个坏蛋去死吧。
冉咚咚想这么多人参与了作案,但现在却只有一个间歇性精神错乱者承认犯罪,这严重挑战了她的道德以及她所理解的正义。她不想放弃,决定从沈小迎处寻找突破。为保护隐私,她约沈小迎在一家咖啡馆的包间里单独见面。她说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沈小迎有点蒙,问什么约定?她说我曾经问你真的不计较徐山川在外面玩弄异性?你说早已云淡风轻。我说就像坐跷跷板,你不可能任由他把你跷到天上去,你能把你这一头压下来让跷跷板保持平衡,心里一定有个巨大的秘密,只是我暂时还没发觉。你说那你去发觉吧。我说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沈小迎说记起来了,当时你开车送我,是在路过蓝湖大桥时说的。她说真是好记性,其实这个巨大的秘密我早就发现了,因为觉得跟案件无关,所以我一直为你保密。沈小迎略显紧张,但强装镇静,说你发现了什么?她说我可以不讲出来,有些事只要不讲出来那就相当于没有发生,或许这更利于你的心理建设,不过有个前提,你必须提供徐山川谋害夏冰清的证据。她说我没证据。
“你再想想,我可以等你几分钟。”冉咚咚说。
“没有就是没有,你等多少分钟也等不来。”沈小迎说。
“这位你认识吗?”冉咚咚掏出一张肌肉男的照片,摆在沈小迎面前。
沈小迎一瞥:“认识,我的健身教练。”
“徐山川知道你跟教练的那些事吗?比如你去他的住处,比如你们开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