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疚爱 (1)(1 / 2)

回响 东西 0 字 2022-01-05

初春,校园里的树大多数还是绿色,不绿的最多也就一层浅黄,偶尔几处淡红,那是特别敏感的植物品种或缠在树上的藤蔓。冬天不掉的绿叶现在正疯狂地掉落,而新的叶芽又迫不及待地挂上枝头,每一根树条上仿佛同时出现生死。季节蠢蠢欲动,冉咚咚的心里也蠢蠢欲动,就想找个地方疗养。她首先想到的是埃里,她为自己首先想到这个地方惊讶了好几分钟,是因为那里的风景美丽吗?她当然愿意把原因归结为风景,这样心情会感到舒畅至少没有压力。尽管她不停地给自己心理暗示这是唯一答案,再不济也是第一答案,但却摁不住第二答案的抗议,干扰。因此她不再坚持,让第二答案成功地占了上风,那就是去观察刘青和卜之兰,希望从他们那里找到办案的突破口。出发前,她又看了一遍对刘青的所有讯问录像,发现他每次回答问题时眉毛总会微微上扬,好像在表达他的轻视不屑和反感。他的眉毛频繁上扬与面部的毫无表情,巩固了冉咚咚对他撒谎的判断。她一直认为他在撒谎,却苦于拿不到证据。

时间虽是初春,但地处高原的埃里天气一如冬天,山上的树还没长出叶片,褐色的草坡偶尔还会起霜,小河隔三岔五地结冰,天还是那么蓝,水还是那么清亮。刘青和卜之兰养的牛羊猪鸡全都收进了密封的圈里,每天喂它们三顿饲料。他们搭的大棚里种着蔬菜,蔬菜和肉食品继续在网上销售。为加工肉食品,他们在县城建了小型屠宰场和加工厂,聘请了十几位当地农民为他们工作。这天下午,刘青正在牛圈里喂饲料,忽然听到汽车进村的响声,这不是卜之兰的皮卡车声音,也不是村长的吉普车的声音,更不是隔壁阿树的国产轿车的声音,于是跑出牛圈张望,看见一辆越野车停在他家对面的村长家门口。两年前,村长家开了民宿,夏秋两季会有三三两两的旅客来住,可冬天到初春这段时间基本没有客人。车门打开,刘青看见冉咚咚从车里钻出来,村长帮她从后备厢搬下行李。冉咚咚对着驾驶室摇摇手,越野车开走了,她和村长提着拉着行李走进家门。刘青想山寒水冷的,她来干什么?

开始,村民们认为她是来旅游的。当天傍晚,当落霞的余晖洒满山谷的时候,她穿着蓝色的羽绒服,戴着一条橙色的围巾,沿小河走了一圈,见谁都笑眯眯地打招呼,还进刘青和卜之兰家喝了一杯茶,聊了一会儿天。但两日之后,村民们认为她是来度假的,因为每天上午九点,当太阳的光线落在屋顶时,她就泡一壶茶,坐在三楼临河的阳台上读书。她在读杜鲁门·卡波特的非虚构小说《冷血》,这是她第三次阅读了。第一次阅读是慕达夫向她推荐的,当时他们刚认识。第二次阅读是在“大坑案”发生后一周,她想从书里找找破案的灵感。现在,她坐在远离城市的乡村里阅读,除了对克拉特一家四口遇害依然深表同情之外,还对凶手因四十多美元而大开杀戒产生联想。四十多美元,即便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国乡村也不算什么钱,但如果是一万元人民币放在今天的中国乡村,它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卜之兰一年前盘下阿都的这栋旧房子,才花了一万块钱,也就是说一万元在偏远的乡村可以买一栋旧房。刘青从吴文超手里拿到的十万元现金中,一万元去向不明,尽管他说这一笔钱给了夏冰清,但她始终不信。

又过两天,村民们认为她是来扶贫的,因为每天下午她都参加劳动,有时跟村长一家去坡上拉干草,有时跟刘青一家去喂牛羊,有时跟阿树一家去大棚里摘蔬菜,或帮阿光家锯柴火,看见谁家有活干她都会帮一把。但渐渐地,村民们发现他们都猜错了。不知道谁说她是警察,锯柴那天阿光跟她核实,她说没错。于是,村民们开始猜警察来这里干什么?要么追踪罪犯要么调查案件要么抓捕犯人。那么,犯人是谁?首先被猜的人是刘青和卜之兰,他们是外来人口,底细村民们都不知道,而且两个月前他们还在夜里被警方悄悄带走过,十天后才放回来。说法越来越坚定,有人拍着胸脯说我用脑袋担保,她就是冲着他们来的,否则她不会住在他们家对面,甚至有人说看见冉咚咚拿着望远镜观察刘青和卜之兰的一举一动,传言甚嚣尘上。一天夜里,村长问你是来盯梢刘青的吗?她不答。村长说大家都这么传,弄得人心惶惶,如果你是来抓坏人的应该跟我通通气,怎么讲我也是基层组织的领导,有事没必要瞒着我。她还是不答,吓得村长的后背发冷,以为她是纪委派来暗中调查他的。为了消除自己的心理暗示或者说恐惧,村长也跟着大家说她是来抓犯人的。

村民们与刘青和卜之兰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先是躲闪,远远看见他们便绕道;其次敬而远之,再也不打招呼不串门了;再次避之唯恐不及,看见他们扭头就跑,好几次阿光都把鞋子跑掉了。没有谁让村民们这么做,也没有谁出来证实冉咚咚就是来抓刘青或卜之兰的,但村民对待他们的态度却出奇的一致,仿佛所有的人都接到了秘密指令,不约而同地做出统一的行动。冉咚咚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想这是不是就是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提出的“集体无意识”,既是遗传保留的无数同类型经验在心理最深层积淀的人类普遍精神,又是人类原始意识的回响。这是不是也是乡村的传统伦理,惩恶扬善,哪怕善恶还有待确定,难道乡村的“集体无意识”也有直觉?它能提前嗅出危险?刘青和卜之兰被村民们孤立了,虽然他们一如既往地给邻居们送菜送肉,但菜和肉都被退了回来,挂在他们家门前的竹竿上,像一封封绝交信。

孤立即惩罚,卜之兰最先有了反应。深夜,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踏实了。她问刘青,冉咚咚来干什么?刘青说我不知道,也许是来度假的吧?

“你是真迟钝还是假迟钝?像她这种身份的怎么会选择这么个山旮旯来度假?而且还是大冷天的。度假怎么会是一个人?你会一个人去度假而不带上我吗?我问过村长,她真的带了望远镜,在除了草地就是森林的埃里,她带望远镜来干什么?难道她是来观察动物的?可她又不是动物学家。你得多留个心眼,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来,一定事出有因。”

“你哪来那么多灵感?睡觉吧。”

“她来了半个月,进我们家聊天一共十二次,几乎每天都来,跟我们一起干活八次,无论是进屋聊天或是跟我们干活,次数都稳居埃里村第一。你想过为什么吗?”

“他不是跟我们熟悉吗?”

“她跟村长那么熟,也才帮他家干了五次活。她跟阿光聊得那么开心,只帮他家干了四次。她跟阿树学唱山歌,但只帮他家干了两次。两次,多么可怜的数字,可她却帮我们家干了八次。我不认为她是因为喜欢牛呀羊呀什么的,才多帮我们家干活,虽然每次喂饲料时她都给它们取好听的名字。我认为她给牲畜们取好听的名字是为了掩人耳目,真正的目的是想近距离了解我们,观察我们。现在全村人都不吃我们家送的菜和肉了,只有她没有拒绝,每次都笑纳。像她这种讲原则的人,每次收下菜和肉都应该付钱的,可她每次都不付钱,连要不要付钱问都不问一声,这又是为什么?”

“本来我们就是送给她的,再说她帮我们干活,我们也没付工钱。”

“错,在全村人都孤立我们的时候只有她没孤立,为什么?因为她怕打草惊蛇。你到山上割了那么多草,也见过蛇,打草惊蛇你不会不知道吧……”

她有理有据滔滔不绝地说着。刘青翻了一个身,睡着了。他不是假装睡着而是真睡,因为白天他碎了一卡车的草料,身体极其疲倦。但卜之兰身体虽然疲倦,脑海却异常活跃。她想也许刘青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无条件地相信他会不会是一个错误?我对他的纵容会不会变成窝藏?村民们说的是不是谣言?可无风不起浪。她漫无边际地想着,刘青忽然惊坐起来,问谁是蛇谁是蛇?她吓了一跳,说你怎么了?他说没,没什么,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

此刻,冉咚咚也还没有入睡,她正躺在床上看书,突然收到慕达夫发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截断墙,墙壁是白的,上面用黑墨写了几句诗:“故乡,像一个巨大的鸟巢静静地站立\许多小鸟在春天从鸟巢里飞出去\到冬季又伤痕累累地飞回来——吴真谋”。冉咚咚回复:“你在什么地方拍的?”慕达夫回:“洛城县三把村,我的课题论文不够完满,带学生下乡继续调研。”她回:“研究乡村文化你得研究乡村集体无意识。”他回:“侦破案件最好先读读这首诗。”她立刻上网搜索阅读这首名叫《故乡》的诗,脑海顿时一片空白,尤其是这两行:“有的一只手臂回来,另外一只没有回来\有的五个手指回来,另外五个没有回来”,让她想起夏冰清那只被割掉的手。

慕达夫去洛城县调研之前见了贝贞一面,是贝贞约他的,贝贞说长篇小说修改完毕,希望见面聊聊。贝贞定时间:下午三时。慕达夫定地点:锦园书吧。他们彼此客气,连约见都要AA制,一个出地点一个出时间。慕达夫定这个地方是有意为之,十三年前,他跟冉咚咚第一次约会就在这里,也是这个靠窗的位子,仿佛一切都没改变,改变的只是对面坐着的人。十三年来,他从不约别的女性在这个书吧见面,更别说坐这个位置,这是他为冉咚咚一人保留的,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以及甜蜜所在。但是今天他破例了,他想试试在他的心灵空间里能不能容忍别的女性闯入?比如贝贞。

昨晚,贝贞修改完成了以她和洪安格生活为素材的长篇小说,现在正兴奋地讲述着,讲得脸都通红了,仿佛正在讲述的不是她的作品而是世界名著。慕达夫想集中精力听,但环境迫使他的注意力一次次跑偏,脑海不时闪现他与冉咚咚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以至于他怀疑自己不是想来跟贝贞聊天,而是想来缅怀,因为害怕缅怀会陷入伤感,便把贝贞顺带约上,以期在自己伤感时用贝贞来填空,来安慰。简直就是心理绑架,他这么一想,就飞快地骂自己不厚道,好像骂慢了会没有效果。骂完,他还觉得内疚,觉得把贝贞放在一个她并不知情的环境里是一种冒犯,但问题是他又不想改变现状,于是只能弥补,弥补的唯一办法就是集中精力听她讲述。贝贞说她已最后确定这部长篇小说的书名,叫《敏感族》,男主人公叫安木,从她前夫洪安格的名字中拆解而来,女主人公叫冬贞,由她的和冉咚咚的名字组合而成,破坏这个家庭婚姻的第三者叫吴亚萌,与现在跟洪安格结婚的伍亚濛谐音。慕达夫不满意她这样给作品中的人物取名字,认为她这样做是污辱文学,把高尚的精神劳动沦落为低级趣味的情感宣泄。她说嘁,本来我就没有那么高尚的目标,我写作就是想宣泄不满和委屈,假如当初不用这些名字,我连写作的动力都没有。完稿后,我也曾想把他们的名字替换掉,但他们就像家人似的跟随我几个月,名字一换我就不认识他们了,我对他们已经产生了不可分割的感情。

“那至少把冬贞这个名字改掉。”他不满意她把冉咚咚扯进来,更不满意那个叫冬贞的女人跟一个名叫莫达虎的学者发生婚外情。“莫达虎”不就暗指“慕达夫”吗?但这条不满意他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条线要是抽走,整个小说的结构就会歪斜甚至垮塌,这对贝贞的心理打击将是原子弹级别的,况且莫达虎还是她的心灵寄托。她经常说写小说可以抚慰她的心灵,但写小说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真正能抚慰她心灵的还是她塑造的人物。

“你为什么如此在乎人物的名字?没想到一个文学教授竟然想改变小说的虚构性质?”她非常生气,仿佛不仅仅是为了小说,“你老婆又不是皇帝,我干吗要避讳她的名字?如果说小说家还有一点点权力的话,那取名字就是我的权力之一。”

她说得没毛病。他只能另外挑刺:“小说的结尾不好,冬贞竟然把安木和吴亚萌谋害了,没有温暖,过于血腥。”

“这也是写作者的权力,不这么写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

“你只顾你的权力,你考虑过读者的感受吗?为什么你成不了一流作家?因为你太任性了。好的作家不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而是懂得不写什么。”他说得有些激动,好像作品中被谋害的是他。

“那么,请你告诉我,这个小说该如何结尾?”她尊重他的激动。

“前次我不是跟你讨论过了吗?让他们重归于好,让冬贞回到安木的身边。”

“那吴亚萌呢?她都已经跟安木结婚了,我该怎么安排她?”

“让她爱上别人,爱上比安木更优秀的男人,这样既不让她悲惨又能让安木受到惩罚。”

“哪有那么多优秀的男人让她去爱?你以为找个优秀的男人像捡树叶那么容易吗?”她撇嘴冷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我平庸,你优秀,但今天听你这么构思,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平庸呢?是生活让你变蠢的还是冉咚咚让你变蠢的?如果按你的想法写结尾,我觉得这部小说可以不要了。慕达夫,你那可爱的逆向思维呢?你的桀骜不驯和叛逆精神呢?都他妈跑到哪儿去了?”

他惭愧地低下头,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平庸了,就像一块尖角的石头,在人生的河流里滚着滚着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枚滑不溜丢的鹅卵石。但是,他不想认输,不是不想跟生活认输,而是不想跟贝贞认输。他说你不知道平庸的魅力,它貌似糟蹋你,其实是保护你,它让你惭愧却又让你舒服自在有安全感,你时时刻刻都想逃避它,但它却在暗中一直保护你,它是你摔倒时接住你的双手,也是你脱颖而出时的衬托,它是我们逃避不了的基因,是我们意识不到的“集体无意识”,我东突西撞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才明白甘于平庸的人才是英雄,过好平庸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浪漫。说完,他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抑或撕下了面具,他觉得这些年在她面前端着装着实在是太累了。贝贞略略一惊,觉得他讲得有道理。她想什么是专家?这就是,即使他把黑的说成白的也能一套一套的。但她就像她小说里的那群敏感者,怀疑他说的不是发自内心,也许他不是真的在为小说结尾考虑,而是想用小说的结尾提醒我回到洪安格身边,目的就是把我从他身边赶走。

在书吧吃了简餐,贝贞邀请他去她的住处。他没有拒绝,这让她有些意外。上车后,他们都不说话,仿佛一说话就会惊飞他们的计划,好像他们已想到一块去了。到了目的地,他让贝贞先下,自己找停车位。停好车,他上楼,推开贝贞的租屋。贝贞正在洗澡,稀里哗啦的水声让他略感紧张。很快贝贞洗好了,光着身子走出来,掀开被窝钻进去,显得那么自然得体,好像他们已经住在一起好久了。现在该轮到他洗了,贝贞靠在枕头上看过来,用目光催促。他忽然感到不适,甚至觉得羞耻。他的羞耻不是来自可能发生的肉体接触,而是来自他要光着身子在她面前走进去再走出来。除了冉咚咚,他从来没有光着身子在别的异性面前走来走去,更何况贝贞的两只眼睛就像两台炯炯有神的摄像机。他想叫她别看,可他开不了口,生怕自己表现得没有她从容老练。他暗自希望她别过脸去,但小说家的好奇让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提前享受一顿美餐。他退缩了,也许并不是因为羞耻,也许羞耻只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借口。

“你在等什么?”贝贞期待地。

“我不想伤害你。”他回避她的目光。

“什么叫不想伤害?”她下意识地拉起被子,盖住双肩。

他说我没法给你婚姻。她说我跟你要婚姻了吗?他说我也没法给你责任。她说我跟你要责任了吗?他说只要发生关系,责任就会自动生成,到那时你不再是你,我不再是我,连友谊恐怕都保不住。

“既然想得这么周到,那你为什么要来?”

“对不起,我想试着逾越,但突然发现做不到,我不仅误解了你,也误解了自己。”

“滚。”她从来没这么生气过,也从来没对他这么失望过。

他仿佛听到了命令也仿佛得到了解脱,飞快地站起来,飞快地走出去,生怕走慢了她和他都会改变主意。回到车里,他想我到底害怕什么?除了害怕伤害贝贞也害怕伤害冉咚咚,因为我守住这道底线就是守住冉咚咚的理想。

仅仅一星期,卜之兰就瘦了十斤。她睡不好觉,整天出虚汗,听到脚步声或狗叫声心里就发慌,有时一阵山风也会把她吓得大跳。刘青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她说我怕失去你。说这话时,她想起了她的另一段感情。两年前,她表面上是来山里做农产品生意,而内心里却是在逃避过去,是想躲在这个偏远的地方疗伤。但是疗着疗着,她就疗出了寂寞,就疗出了她对刘青的深深内疚。读大学时她跟刘青秀了那么多恩爱,其实都是秀给另一个人看的。虽然她也爱刘青,可她更爱那个人,她是在通过爱刘青来爱那个人,而这一切刘青都蒙在鼓里。在她跟那个人快乐相处的日子里,她假装把刘青给忘了,开始是忘记一分钟,后来忘记一小时,再后来忘记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忘记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只要不愿意就可以不想起。但是,当她被那个人抛弃之后,刘青立刻在她心里复活,他的好和她的内疚同时涌上心头。内疚唤醒她深埋的爱意,于是一年前她在网上主动联系刘青,一是想给他感情弥补,二是想找一个人来解决寂寞,高大上的说法是陪伴。她以为刘青会记恨她,没想到他竟然来了。六月一日傍晚,当他出现在昆明火车站出口的那一刻,她的眼里噙满了感激的热泪。她发誓从此后好好珍惜,别再把他弄丢了,但越想珍惜就越怕失去。经历了抛弃别人、被人抛弃以及疚爱三个阶段后,她变成了一个高度敏感型的人。

看着卜之兰消瘦,出虚汗,失眠,刘青急得偷偷撞墙却也帮不上忙,强行带她到县医院做了一次体检。医生查不出病因,问她到底哪儿不舒服?她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天气太冷了,也许是胃病,也许是例假不正常,也许是怀孕了……她说了无数个“也许”,就是不说她不舒服的真正原因。刘青知道她担心什么,在宾馆为她开了一间房,说你就住在这里,想住多久住多久,最好住到冉咚咚离开了再回去。她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便点头同意了。刘青一个人回到埃里,但第二天早晨他还没起床就听到了轻轻的拍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卜之兰。她说本想不见不烦,却没想到脑子里全是我们家的牛羊猪鸡,昨晚一秒钟也没睡着。他一边心疼她一边反感她施加的压力,忽然产生了逃避的念头。他说如果我离开了,你会好起来吗?她说离不离开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犯没犯罪?我要是不爱你,你犯不犯罪也不是问题,问题是我已经成为你的一部分,你的罪也是我的罪,我的罪也是你的罪,我们好像变成一个人了。他说你凭什么断定我有罪?她说我不晓得,反正一看见冉咚咚我就紧张焦虑,就觉得夏冰清是我害死的,我都不认识夏冰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说完,她突然哭起来,好像谁欺负她似的越哭越伤心。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仿佛搂紧了就能给她能量。她瑟瑟发抖,嘟囔:“我有罪……”刘青想真是功亏一篑,我顶住了冉咚咚凌芳和邵天伟的轮番讯问,却顶不住爱人的眼泪。

下午,刘青穿戴整齐,带着简单的行李走进村长家,敲开了冉咚咚的房门,说我要交代。冉咚咚等的就是这一刻,奇迹终于出现。刘青说夏冰清找我办移民手续的那段时间,A移民中介公司所在的那幢大楼正在装修外墙,外墙的瓷砖部分脱落,民工们要先把瓷砖全部铲掉,然后再刷油漆……冉咚咚想他为什么不结巴了?怎么一点都不结巴?连紧张感都没有,好像在跟我拉家常似的。他说那天,大约十点钟,夏冰清找我谈移民的事。我们正低头看合同,忽然传来拍打声,我们都吓了一跳,看见一位民工站在脚手架上拍打我们正对着的玻璃窗,手里比画着。我没看明白。他脱下安全帽,从帽子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做了一个点火的动作。这下我看明白了,他是想借火。我打开玻璃窗,拿起桌上的打火机,伸手把他嘴里的香烟点燃。他吸了一口,说声谢谢,继续铲外墙的瓷砖。我是个烟民,每天都会从十一楼坐电梯下去到室外抽几次烟。本大楼抽烟有固定地点,在一楼大门外左边的走廊,那里摆着一个铁制的桶,桶顶有个铁碗,专门用于装烟头。烟民三三两两地围着那个铁桶抽烟,一批抽完了,另一批又来。装修期间,民工们也凑到桶边来抽。真巧,我在这里遇到了跟我借火的民工。他说他叫易春阳,喜欢写诗,说着他把他写的几首诗递给我,说是请我指教。我说我不懂诗。他说那就随便看看,看完扔掉。后来跟烟民们交流,我才晓得他见谁都发诗,仿佛在寻找知己或者伯乐。

回到办公室,我拿出他的诗来读,其中一首印象深刻,题目叫《抚摸》:“每次抚摸我\你都会把双手搓热\虽然你的手和我的一样粗糙\却融化了我的皮肤\我融化了\你的手也融化了\于是,我在空气里找你”。冉咚咚想这诗真挖心,应该发给慕达夫看看。刘青说虽然我不懂诗,但被打动了,想下次见面一定送他几包好烟。可我一直没碰上他,直到五月三十一日晚,真是天意。那天晚上八点,我到公司拿钱,吴文超给我的现金都锁在办公室的柜子里。当我把钱装进双肩包后,两腿却像钉在了地板上。我坐下来,点了一支烟,这是进公司以来我第一次在办公室抽烟。我想如果就这样跑了,那吴文超会怎么看我?骗子,他一定会把我当骗子。我很在乎别人特别是朋友亲人对我的看法,哪怕到了埃里也在乎。我需要钱,又不想被吴文超当骗子,这个难题把我拦住了。正愁着,我忽然听到拍窗声,差点吓尿。拍窗的是易春阳,他站在窗外的脚手架上,像前次那样做了一个借火的手势。我推开窗,递给他打火机。他点燃烟,把火机递进来。我说你拿着吧。他说公司规定,上了脚手架就不能带火种。这时我才回过神,他在加班,为了赶进度,每天晚上他们都要加班。他说我的诗歌你看了吗?是不是很low?我对他竖起大拇指,说天才。他仿佛是为了报答,说你的女朋友很漂亮。他把夏冰清当成了我的女朋友,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像灵感那样来得猝不及防。我说虽然她漂亮,却给我带来了许多麻烦,我有老婆有孩子,但她却要闹着跟我结婚。他说让她不闹就行了。我说怎么能让她不闹?他说办法多得很。我说你有什么办法?他笑而不答,就像吹牛皮被揭穿的那种表情。我说给你一万元,你帮我搞定,让她别再来烦我。他睁大眼睛,像看着一笔巨款似的看着我,说你是在逗我开心吗?我说做生意我是认真的。冉咚咚想他们都把做这件事当成做生意,徐海涛是这么说的,吴文超也是这么说的,每个人都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夏冰清的命是一件商品。他说我从包里取了一万块给他,同时把夏冰清用于办理移民手续的照片和手机号码也给了他。他呆住了,我也呆住了。他呆住也许是觉得钱来得太快,我呆住是惊讶自己为什么会相信陌生人?冉咚咚想办这事,难道你还能找熟人吗?他说易春阳嘴唇一抖,嘴唇被烟头烫着了。我说不好意思,这事有点唐突。他吐掉烟头,说我到哪里找她?我说她住在半山小区。他说明白。我说你可以给她写诗,但不能使用武力。他说明白。说完明白他就滑下去,连班都不加了。冉咚咚本想核实,但怕吓着他,决定把他押回本市后再问。他说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安慰自己,就像突然发财的人捐款,求的是个心安,也想今后吴文超追责时有个交代,至于委托易春阳搞定夏冰清这件事,我压根儿不抱任何幻想。冉咚咚没忍住,说你当时想没想到易春阳会去杀害夏冰清?他说没想到,在我的经验里,不会有谁为一万块钱去杀人。冉咚咚说那你为什么要白白送他一万块钱?他说我想他也许会去威胁夏冰清,也许会有别的办法,哪怕他去威胁一下,我也觉得对吴文超有了交代。万一他威胁出了效果,那我就算完成了吴文超交给的任务。

冉咚咚和刘青坐着村长的吉普车离开埃里。路上,冉咚咚想刘青的罪感既是卜之兰逼出来的,也是村民们逼出来的。由于村庄的生活高度透明,每个人的为人都被他人监督和评价,于是传统伦理才得以保留并执行,就像大自然的自我净化,埃里村也在净化这里的每一个人。

冉咚咚坐在这边靠窗的位置,当地警察小姜和刘青坐在过道的那边。一声哨响,动车离开了昆明站。有那么几秒钟,冉咚咚敏感地捕捉到自己身上产生的一股后拽力,就像有人轻轻地拽了一下她的裤脚。她知道拽她的不是别人,因为这次回程她的心情复杂,既有找到了破案线索的前冲力,又有害怕面对家人的后拽力。过去,无论她在哪里出差,回程时心里都有准确的导航,那就是“家”,就是唤雨和慕达夫住着的地方。可这次,“家”的位置混乱了,可以是父母住的地方,也可以是西江大学五十一栋2202号房,还可以是慕达夫所在的荷塘小区十五栋1101号(假如唤雨待在那里的话)。她不想回父母住着的那个家,因为一回去满耳都是他们深刻的责备,也不想回西江大学五十一栋,因为屋子里没人,估计家具都生了灰尘,更不可能去慕达夫那里。想来想去,她唯一想去的是办公室。自从王副局长让她休养后,她就不去办公室了,但现在她觉得有资格回去了,而且也有能力重新投入侦破工作了。昨天,当刘青的供词证明了她的推理时,她的焦虑感随之缓解,心里就像冰河解冻。

车窗外,草是枯的,树是秃的,河流的水位线还在低处,所有的生机还埋在地下或暗藏在空气里,等待时机爆发。她忽然想起邵天伟,甚至有点想念他。三年前,他从荷塘派出所调到西江分局刑侦队跟随她办案。开始他叫她冉副队长,后来叫咚师傅,再后来叫冉姐,而她开始叫他邵天伟,之后叫天伟,再之后叫他喂。她第一次叫他“喂”的时候,他以为她叫他“伟”,羞得满脸像涂了一层红漆。她说喂,你想多了,我叫的是口字旁的“喂”。他尴尬地把头埋在臂弯里,两分钟后才抬起来。他长得帅,乖巧,手脚麻利。每次有人帮他介绍对象,他都会把对象带到她的办公室,美其名曰让领导把把关。出于女人对女人的天生敏感,每次她都认真打量,但每次的意见都是挺好的,挺般配。这么表态一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他们配对成功,二是她知道他的婚姻轮不到她来把关,所以并不上心。可每次她肯定对方后他都会否定,不是说人家不够聪明,就是说人家不是丹凤眼,或者手臂太粗,上半身与下半身的比例不协调,抑或皮肤不够细腻,手指不够纤细。他每评价别人一次她就不舒服一次,但她并不明确为什么不舒服,也许是觉得他要求太高了,也许是觉得他不尊重别人。可是听他评价多了,她忽然发现他挑剔别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点,而这几点恰恰又是她的优点,比如她自认为不傻,眼睛恰巧丹凤,手臂不粗腿够长,皮肤细腻手指纤细。而她的弱项,他却从不挑剔,比如胸部不够庞大,下巴不够尖长,臀部不够后翘等等。也就是说,他把她当成了择偶标准。虽然她觉得这是一种荣誉,但同时也是一种负担,于是提醒他,上帝不可能为你私人定制,你要的女性这个世界上没有。他说有,我看见过。她假装没听懂,说按你的标准恐怕你很难找到对象。他说宁缺毋滥。

她以为他仅仅是把她当作择偶标准,但两年前她发现他的另外一层意思。一天下午,她召集队里的几个人到她办公室讨论案情。散会后,有一件外套落在了椅子靠背上。那是邵天伟刚才坐的位置,她拿起外套想给他送过去,可就在她提起外套的瞬间左边内袋滑出一个钱包,钱包掉在地板上时张开了,里面装着一张她的照片。他竟然在装亲人或恋人照片的地方装了我的照片?她的心尖一颤,既有愉悦感幸福感同时又有被冒犯感,恨不得马上把他叫过来谈谈。可她站了一会儿,忽然冷静下来,把钱包塞进他外套的右边内袋。她想只要把钱包换个口袋,他就会知道我发现了照片。但她犹豫片刻,又把钱包掏出来塞回左边的内袋。她这么做是不想伤害他的自尊,也是不想在办案过程中影响他的情绪。她刚把外套放回到椅背上,他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冉姐,我的外套忘你这里了。那一刻,她看见他的脸唰地红到了脖子根。她说是吗?仿佛这时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件外套。他说幸好没落在别的地方。她说你检查检查,看少没少什么贵重物品?他说我的外套没装东西。说完,他拿起外套走了。她发现他拿外套的手紧紧地捏着左边内袋,捏得钱包的轮廓都显了出来。

次日上午,冉咚咚刚到办公室,邵天伟就走进来,把一个信封放到她面前。她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前次父母进城催婚,为安慰他们,我就拿你的照片给他们看,说你是我正在恋爱的对象。他们提出见见未来的儿媳妇,我说刚挖地基就想看楼房,哪有那么快。他们信了,但我却忘记把相片从钱包里取了出来。她说没想到我的相片还能帮你骗人,你拿出来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告诉我?他羞涩地低下头,说这事不向你坦白交代,就像头上长了虱子又痒又不好看,我用了你的肖像却没付版权费,心里虚得像个小偷。她嗨了一声,表示谅解,觉得他够坦诚。她就喜欢他这种坦诚的人,说没事,如果需要你还可以使用我的肖像。她把装着相片的信封还回来。他拒接,说不敢不敢,用一次就OK了。她知道他很尊重她,从来不给她添麻烦,也从来不在言语上占她半句便宜,哪怕在办案过程中他们不可避免地有肢体接触,但总是一触即闪,仿佛他的膀子、双手以及其他部位都懂得害羞似的。他在她面前一直害羞,说错话办错事都会脸红。一想起他的脸红,她的心里竟浮起一丝欢喜。当车窗外的风景不值一看时,她的注意力转向了内心,是不是也可以说是因为她的注意力转向了内心,窗外的风景才变得不值一看?一路上,她都在回忆和“喂”共事的点点滴滴,仿佛别的回忆都不愿意回忆,抑或是想用对他的回忆来压制别的回忆。回忆越来越清晰,从前忽略的细节和对话现在都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好像专门来讨好她似的。现在她可以做出肯定的判断——他暗恋她,可过去她即使有这个念头心里也从不承认。可见,某些事或某些人只要换时间和换地点体会,心里便产生截然相反的化学反应,就像同一件衣服冬天穿和夏天穿皮肤的感受会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