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章 魇灵(十六) 跟我数羊(1 / 2)

与魇灵相斗,必须有能扛过它所设梦境中,所有苦痛的强悍意志力。

有些人抹不平往事留下的疤痕,每每被揭起一次,就疼得无以复加。

梦境里和梦境外,两个正处于巨大煎熬中的少年,从外表来看,竟已分不清他们谁更难捱一点。

痛,好痛!

那火又一次降临在他后背,融化了皮肤,切开了肌理,一根一根,把深埋其下的痛觉神经挑出来,炙烤,焚烧。

在极高的温度下,血液很快就汽化,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明明疼得钻心,他脑子却昏昏沉沉的,不远处,几个魔修谈话的内容,与魔焰毁灭山林的声音,一同入耳——

“大人,山上搜遍了,都没找着温月明的儿子。”

“再搜,不惜把整座山都烧光,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他的行踪。”

“是!”

“呵呵呵……我就不信了,看他父母都烧成焦尸了,那小子还能藏得住?”

“大人,这事儿真的非那小子不可吗?”

“就一个跑腿的,你怎么问题这么多?”

“嘿嘿,魔主这么大费周章地抓他,小弟也是好奇嘛,世上魔修那么多,难道就他特殊?”

“不错,就他特殊,他身上有那样东西,迟早会堕入魔道,成为杀神。”

……

手中紧攥着的淡青色衣摆,已经被汗水和泪水揉搓地一塌糊涂,温辰将脸埋在其中,强忍过一阵窒息的感觉。

他不想对魇灵说谎,可是,他又不得不对魇灵说谎!

这几个月来,在凌寒峰上,和师尊一起,师兄师姐一起,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冰封的心扉也渐渐消释如初。

可能是被好时光冲昏了头,不久之前,他竟主动与人提起有关“杀神”的事,本想得一个子虚乌有的答案来自我安慰,可谁知——

“常言道,杀一人为罪,杀十人为凶,杀百人为恶,杀千人为将,杀万人为雄,那杀十万、百万人——”

“是为神,杀神。”

“说是传说,其实也不尽然,上一次魔道北君作乱,一夜之间毁掉十几座城池,屠灭十万生灵……一千年,距今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十年前,河洛殿南方烽火已经有了动静,那么距离下一次杀神出世,恐怕也不远了。”

“放心吧,都是天命所至,就像那狐狸精怕张天师,一物降一物,有灭世的,自然也就有救世的,这玩意真出来了,要么镇之,要么杀之,谶言听着吓人,其实并不会影响太……”

温辰满口的铁锈味,不知是咬破了舌头还是震裂了牙龈,亦或是,心头的血返涌上来。

但他不关心这些,他关心的是,师尊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与语气里,那双双遮掩不住的厌恶和痛恨。

好像,他本人就是那位张天师,时刻等待着把祸世的杀神——镇之,杀之!

……若是让师尊知道了,未来的杀神很有可能就是他怀里的自己,那么他会如何做?

思及此,温辰情绪几乎崩溃,好想大声质问这所谓的命运:为什么要对我如此残忍?先是夺去我的生身父母,然后又让我最看重的人,成为了最想要毁掉我的人?!

不,不能这样。

师尊对我那么好,我还想要学好他教给我的每一句咒术,练熟每一招剑法;我想要陪在他身边,口渴的时候,为他调上一杯花蜜水,夜凉的时候,为他披上一件厚衣服;我其实是有点贪心的,得了温暖就不愿意放开,昙花一现……哪里比得上来日方长。

温辰疯狂地告诉自己,那谶言,说不定是假的,只是银面血手随口胡诌的,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可是天不遂人愿,耳畔的虚空中,有人一遍遍地在向他询问——

“小辰,那些人在说什么?”

“你趴着不敢动,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你听着,魔道一步一步地在陷害于你,肯定是有什么目的,不用害怕,不管你知道多少,都要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杀你的父——”

“——我不知道!!!”

在魇灵的摧残下,意识里阴暗的伤痛被放大了许多倍,温辰觉得自己从没像现在这么脆弱过,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猛地从他怀中起身,狠狠推开他,跌坐在地上,脸颊半干的泪痕之下,透着穷途末路的凄凉:“师尊,你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当时都烧糊涂了,他们说了什么,我真的没听到……”

他这栖栖遑遑的样子,是真的伤人,叶长青深吸口气,按按自己隐隐有些发疼的心口,顿住脚步,手掌向下压一压,妥协:“好,好,不问了,不问了。”

待对面终于安定一点,他探手过去,抓住被梦魇苦苦折磨的少年,最后问了一次,“怎么样,再坚持一下?自己能挺得过去吗?”

“呜……”温辰不说话,只是死命地摇头,身上控制不住的颤抖,似乎明明白白地说着三个字——我不行。

“……”见状,叶长青缓缓长叹,垂下头,轻轻贴上他的前额,感受着那熔岩一般的高热,莞尔道,“好,我去带你出来。”

他转身刚走出一步,手腕就又被反抓,回头,对上温辰被火映红了的双眼:“师尊,你别去,魔焰好烫,你会受伤——”

“不会。”叶长青打断他,笃定地一扬眉,笑容明媚,“你别忘了,我可是极品火灵根,能够操纵这世上最精纯的火灵流,这点魔焰算什么?小菜一碟。”

也不知是他太不靠谱,还是情势总是很迷离,温辰又一次不大信任地,问出了那个问题:“……真的?”

“真的。”叶长青宠溺地擦了擦他脸颊,许诺,“乖,别看,把眼睛闭上,很快就好。”

“……嗯。”此情此景,好像只要他在身边,温辰就觉得安定,浑身的战栗止了些,一只手拽着他袖子不撒开,听话地闭上双眼。

而后,一声轻微的“刺啦”传来,叶长青并指为刀,自襟口裁下一道青布,似两个月前在魔窟之中那般,温柔地给他蒙在脸上,满是歉意地道:“小辰,是我的疏忽,认识这么久了,都不知道你曾受过这样的伤……之前在验灵泉,你不愿意脱下衣服,也是因为这个吗?”

听他提起此事,温辰身子猛地一僵,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半天,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站着别动,跟着我数——”叶长青轻笑着,像平时教他剑路怎么走一样,一句一句,循循诱导,“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温辰跟着,小声说:“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对,就这样,我保证,大概到一百只羊的时候,我就带你回来了。”这一次,叶长青轻易地就挣脱了他的手,趁他精神放松下来,悄悄施了个闭目塞听的“无感”咒,才放下心来,离开这边。

一转身,那原本伤不到他分毫的梦境魔焰,此时竟疯了似的,席卷上来!

“哈哈。”他冷笑。

近来你们这些个杂碎,真是越来越不怕死了,太岁头上的土好动是吗?可以,执念化身,转世魔头,你我都不是什么善茬儿,今天倒要看一看,究竟是谁更技高一筹……

世间魔物,强大到一定程度时,就可以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域”,在这“域”中,所有猎物的爪牙都被拔去,听凭域主宰割。

这里的梦境,就是魇灵的“域”。

知晓没用,叶长青干脆就没试着召出“落尘”,选择了硬碰硬的短兵相接,直接敞开识海中最后的那道屏障,任由对方贪婪的触手向里探去。

他一边往前走,火舌一边缠上来,焚着了雪履,焚着了青衣,刺骨的灼痛直接加诸神魂之上,邪恶的力量横亘在前,却意外地,没有拦得住他。

大概魇灵也能体会得到,眼前的这个灵魂里,有着比刚刚那个充盈数倍的隐伤,那甜美的味道令它思之若狂,当下便兴奋起来,刺探索取的力度翻番,钩子一样,向这人的记忆深处,猛钻进去!

唔——

叶长青脚下一步踉跄,抬手捂住左眼,那里刀绞一样的疼痛,让他一下就体会到了被生剖魔核的感觉。

前世,温辰是在他死后才做的这件事,所以感官上并没有什么印迹,不像现在……

疼,太疼了。

可是越疼,才越勾得起杀意。

叶长青挑唇,邪性地笑了一下,潋滟的桃花眸里,尽被嗜血的狂热侵占,仿佛一个褪下画皮的恶鬼,终于露出了阴狠的本源面目。

从这里到白衣少年被焚烧的地方,仅仅只剩两丈远,可这一刻,仿佛距离被无限拉长,时空的隧道搭起,登时,尘封于地底的过去破土而出——

激烈交锋后的战场上,魔族胜利,俘虏了上百名来不及逃脱的各门修士,整整齐齐地跪在地上,等待魔君宣判。

可他,却迟迟没有动手。

多久没有听到过的,冰冷而虚幻的女声,终于又在这魇灵梦境中响起:“这些人没有什么用了,全杀了罢。”

“……”

“怎么,我的小美人,这么久了,还不习惯自己的身份,下不去手?”

“……”

“罢了,那本君便教一教你,如何把这些废物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等等——”

“什么?”

“……不劳主人动手,我来就是。”

话音一落,女声便愉快地轻笑起来,仿佛一个看着宠物规矩接回抛掷物的驯兽师,满意道:“行啊,跟我拧巴了那么久了,难得这么听话,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什么都可以吗?”

“呵呵,本君这么宠你,自然是什么都可以。”

“那……就不要虐杀,给他们个痛快吧。”

“啧啧啧,我说呢,小美人怎么突然开了窍,原来啊,还是心软。”女声犹如刺入耳鼓的毒针,嗡嗡地,让人头皮发麻,“也好,本君也明白,调教野马不能一蹴而就,得一步一步来,太过了,容易出事。”

“去吧,做得干净点,一招封喉,若有一个没处理好的,按惯例,晚上我看着你给自己钉钉子。”

“多谢……主人成全。”

作者有话要说:

有心人都懂,这种蒙眼play,以后肯定是要玩回来的XD

第077章 魇灵(十七) 他永远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生,一个人死,一个人历尽艰险,一个人朽烂成泥。

黑靴一步一步走过去,停留处,跪着一个半身浸了血的剑修。

后者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血泪和泥的清秀脸庞。

竟是个姑娘。

她佩剑已折,双手被缠绕的魔气缚于身后,锁骨上有一道纵深的伤,正汩汩地往外冒着红流,额前凌乱的长发间,隐隐透出一点清新的颜色。

眉心一点,桃花妆。

她费力地仰着头,双眼麻木地望向上方的人,既没有痛骂斥责,也没有哭泣求饶,半晌,干哑地问了一句:“裴初夏,我叫裴初夏,叶公子,你还……记得我么?”

叶长青无言。

裴初夏,这个名字他记得,是个万锋剑派的一个小弟子。

当年,昆仑山论剑大会终场,他险胜了“剑魔”花辞镜,走下擂台的时候,场边大群身披银纹圣雪的剑修,纷纷投来意味不明、不服、甚至不屑的目光,那意思很明白——对于本门来讲,剑术桂冠落于别家,是莫大的耻辱。

不过,他也不在意,相反,这些人越不甘心,他就越开心。

忽然,雪浪一般的人群中,挤出一个个子小小,身材微胖的姑娘,在一干笔挺的同门间跌撞几回后,终于蹭到他身边,盈然一笑:“叶公子,你刚才打得特别好,没有比花师兄差,不用理他们!”

“哦?”叶长青打量这小姑娘几眼,奇道,“万锋剑派的弟子,居然也会这么说话?”

“那有什么的,事实就是这样啊,不承认也不行~”小姑娘无视了旁边人投来的怨怼眼光,指间一闪,变出一簇烈火般明艳的石榴花,“有朋自远方来,我们总不能老攀来比去,得尽些地主之谊,喏,叶公子,昆仑山夏天开得最好看的花,送给你,以后记得常来!”

这几句话似是能用尽她所有的勇气,说完,把花一塞,转头就跑,跑了几步,想起什么,转头道:“裴初夏,我叫裴初夏,别忘了啊!”

最后的一回眸,她眉间那点轻红色的桃花,仿佛要漾出水来。

榴花欲燃,桃花灼灼,无论哪一个,都和它的主人一样,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叶长青低头看着那一簇红,心情愉悦极了,伸出手来,想要去触碰阳光下莹润的花瓣,然而时光扭转,无数往事碎成齑粉,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只手,穿过浓烈的硝烟和尘土,捏在了姑娘带血的下颌上。

她和五年前相比,模样变了很多,脸上的婴儿肥不见了,骨肉匀停,冰肌玉骨,曾经的小胖丫头,出落得漂亮多了。

……可是,有什么用呢?

叶长青轻叹一声,低声道:“抱歉,我不记得了。”

在裴初夏从茫然到震惊,再到痛楚的目色中,他敛下眼去,装作若无其事地道:“输了就是输了,弱者必须付出代价——成王败寇,战场上,从来都不讲人情。”

“你——”她下一个字未说出口,就僵住了,一双瞪到了极致的眼睛,来不及下移去看一眼到底怎么回事,口中、颈边已涌出了大股大股的血。

叶长青漠然地立在一边,腕子一甩,收回折扇,不敢再看她一眼,视线飘到手中血淋淋的扇缘之上,心里像吞了黄连一样,苦涩难言。

——我非杀你不可,抱歉。

——裴姑娘,下辈子你就做个普通凡人,不要再……投身这道门了吧。

“砰——”

身侧一声闷响,尸体倒地,他深吸了数口气,方抬步向下一个人而去。

……

不过顷刻的功夫,魔火已经包绕了他全身,烧得半边脖颈血肉模糊,叶长青望着那天的自己,手起扇落,一招一个,中途偶然一记失手,后面就乱得找不回阵脚,那强作残酷,却依旧道不道魔不魔的样子,真是可笑又可怜。

——小玩意儿,你只有这么点本事对吗,以为单凭这个,能赢得了我?

他嘴边的笑容忽而就深了一度,毫无预兆地,五指倏地向左前方一抓!

电光石火之间,那片本来与旁的景象无差的虚无之境,居然如受扰的水面一般,波纹动荡不堪,下一瞬,一只长条状的,与刀鱼神似的东西,竟被活活从那水洼中拖了出来——

无面,无五官,头尾也辨不分明,一眼看去就是浑浑噩噩的一条,正颤立着,扭动着,挣扎着。

它出现的一刹那,天河山梦境里的魔火暴涨数倍,一下子就将擎住它的人彻底吞没!

“这就是你的实体?”明红色的烈焰中,叶长青面目有些失真,他好奇地歪了歪头,上下打量着那只歪扭的魔物,微微一笑,“太心急了吧,也不看看对手是谁,一口就想吃个胖子?”

仿佛能听得懂他的话,魇灵尖叫着反抗起来,目睹那张脸上的皮肤一块块烧焦脱落,露出的白骨,却比冷铁还要无情——

“你抓的时机很对,那是我第一次主动杀自己人,三个门派,一百二十七个,失手三十九个,回去之后,从一个子时到下一个子时,被那血红色的钉子罚了整整一天一夜。”

叶长青说起过去的事,平铺直叙,好像在讲一个普通的话本,与他自己毫无干系:“那天我以为自己会死,可到底也是挺过来了——自那以后,我就明白啊,这世上神祇已殁,没谁可以仰仗,能镇压邪魔的,只有比她更邪的邪魔,最终你猜怎么着了?她被我用那把‘诛邪’利刃,钉死在伐天殿的卧榻之上!”

说着,他舌尖探出,轻轻地舔了舔唇,垂首凑近一点,低声问:“区区一个手下败将,你竟企图用她来慑我?”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简单的一个动作,吓得那魇灵直接失了色,乃至于“域”中的魔火都停顿片刻。

“哈哈哈哈哈哈哈——”恶作剧达成,叶长青畅快地笑了出来,微仰着头,戏谑道,“我又不是魔修,怎么会对你动用纳川邪术?小家伙呀,胆子这么小,做什么域主?所以现在究竟是我在做梦,还是你在做梦?”

与他的自如相反,魇灵简直像只炸了毛的猫,张牙舞爪半天,忽然全身僵直了一下,自爆了!

黑乎乎的半透明物体化作泡沫,一点一点自他手中滑溜出去,与此同时,周围的梦境开始崩塌,宛如地动时的山河破碎,山火没了力量来源,很快萎靡下去,自地面的裂缝中逃了回去,不到一盏茶功夫,就火灭风停,一切都安静下来。

山顶小筑消失了,嘈杂低语的魔修不见了,焦尸、南君的声音也都散去了,唯余那小水洼边的白衣少年,没有生气地趴着。

——还有三尺,就够到了。

叶长青这么想着,神魂却实在难以为继,剧痛和眩晕一波强过一波,双膝一软,居然就这样跪倒在地上!

叮当——耳畔,金属堕地的声响异常明亮。

他机械地低下头,看到一把锋刃三寸长,刀柄刻着上古魔纹的青铜匕首,静静地躺在那,散发着阴冷冰寒的气息。

霎时,瞳孔放大了一倍!

“小子,本君的容忍是有限度的,没空跟你在这玩贞洁烈女的把戏,刀放这了,是自裁谢罪,还是臣服于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做出选择。”

幽深的大殿里,空有脚步声踱过,不见说话者的身影,只剩几盏铜灯,举着寂寞的火焰。

魇灵没了,梦魇还在,南君不容置喙的审判声还在身边周旋。

不同的时空,相同的姿势,他膝盖抵在玄青色的砖面上,面对着那把不盈一握的匕首,本已掌惯了剑的手却颤抖不休。

七日前,河洛殿东方烽火升起,魔道东君出世。

彼时临海城大劫,正道损失惨重,数千修士尽数被屠,万锋剑派首徒云逸亦在其中。

妖人叶长青做下此孽后,逃亡魔域,不敢露头,烽火同俦各门正在集结人马,准备第一次大规模围剿。

前半生匆匆二十五载,他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这种境地。

怎么办?

叶长青觑着脚边那把青铜匕首,目眦欲裂。

是一了百了地死,还是千夫所指地活?

几乎是本能地,他捡起匕首,刀刃划破颈上薄薄的皮肤,鲜血滴落指尖,那烫热的温度,令他浑身一震!

不,不能死,我就这么死了,临海城下那数千亡魂又该如何?谁人为其伸冤?何时才能瞑目?

凌寒峰上那座屹立了千年之久的剑圣玉雕,从十几岁起,自己就一直追寻的青衣与道心,难道就要泯灭在这里?

魔族圣女,南君迟鸢,绝不是像世人了解到的那样简单。

想杀她,非集齐四块烽火令,召出传说中夜良明王的佩刀“诛邪”不可,而能够驾驭“诛邪”的人,至少是半圣。

飞升成圣,渡劫境即半圣。

放眼当今世道,无一人可担此任。

那么……

叶长青缓缓阖眼,喉头一滑,将最后一口桀骜的血气吞下,握刀的手轻轻放下,端平在胸前,嘶哑着嗓子,沉声道:“主人,我愿臣服,愿入魔道,愿为你而战。”

……

夺烽火,斩同俦,自那一刻起,铺洒在他面前的,就是一条不归之路——

“凌宗主说得对!公道来的太迟了,我们已经等了快两年了,不能再拖下去!”

“妖人欠我家三条人命,他一日不死,我父母兄弟一日不能瞑目!”

“叶长青,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

“出来也好,省得躲躲藏藏找你不见,今天大伙在此,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对,碎尸万段,为无数正道冤魂偿命!”

……

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人杀了,业造了,其中曲折,也确实,没什么好与人述说的。

就连最为亲厚的掌门师兄,都劝他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也罢,一个疯魔的妖人而已,行事哪里还有原则可言?

他永远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生,一个人死,一个人历尽艰险,一个人朽烂成泥。

不知何时,幽幽的魔焰又烧了起来,像冥火一样勾人魂魄,寸寸缕缕,剥茧抽丝。

他深深太息:究竟,自己还是败给了魇灵,败给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心魔……

好累,真的好累,一闭眼,就对上无数怨魂厉鬼惨白的脸。

与迟鸢一起死在冰冷的石榻之上,是他前世失了心的五年里,最深刻的期盼。

明知不可为,而肆意妄为。

那样放弃一切,孤身屠龙的勇气,一生只会有一次。

再多,不可能了……

神魂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心跳也一点点趋于静默,周围什么都没有,像一片死地。

可就在他几欲放弃的时候,忽然有一道不属于此间的声音,穿透进来!

“八十七只羊,八十八只羊,八十九只羊……”

山火纵横时不觉得什么,但当一切尘埃落定,不再喧闹时,少年独自数羊的声音就特别明显,清中带哑的声线十分平静,就这么听着,任谁都想象不到,他刚从凶险无比的魇灵梦境中脱身出来。

“九十只羊,九十一只羊,九十二只羊……”

这不掺任何杂念的信任,仿若一江冷水兜头泼下!

魔焰无可抵抗,垂死抖了几抖,灭得彻彻底底——同时,叶长青受缚的神魂猛地一悸,原本已停止了跳动的心脏重新回温。

他身形晃过几下,虾子一样弓下腰去,单手撑在地上,大口喘气。

对,我还有事没有做完,不能就这么睡过去,我还有,还有——

倏地一抬头,温辰昏迷的样子闯入眼帘,白衣尽毁,布料与后背严重的烧伤创口黏连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肉,哪里是皮。

可他的面容,明明就是沉静的,和那不远处一声一声数着绵羊的少年,并无二致。

“九十三只羊,九十四只羊,九十五只羊……”

叶长青听着看着,莫名就有种落泪的冲动,他略仰头,紧紧鼻翼,忍了下去,再平复时,眼梢已然带了笑意。

不得不说,魇灵有两下子,方才编织的那几个梦,是真的扎进他心坎里了。

两个月前,在魔郎君寝宫外,他下不去手伤那一片生谱傀儡,可一刻钟前,却清清楚楚地重温了一遍手刃同袍的经历。

可叹他以为,转世重生,自己真的不会再有勇气面对这些东西,直到——

少年睁着一双半魔异瞳,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那日之后,叶长青面上没什么,实则懊悔了好久,夜里总是睡不着,去回想,去假设,如果当时能够早一点,就早那么一点点,也许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正是他的优柔寡断,害徒儿小小年纪就染上那么深重的魔性,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根除。

十四五岁的时候,自己还忙于和掌门师兄撒娇捣蛋,漫山遍野地游玩儿,可这孩子……

哎——

他长声一叹,双手抱起对方轻飘飘的神魂,自重生以来,身上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奇迹般地松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