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封的拍品里有几副油画,当中一副的作者栏,赫然写着邹允的名字。
他抬头震惊地看着沈笃。
当初他是答应邹允,要用雨辰峰拍卖行替他打开知名度,但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
决定把所有计划提前后,他第一时间通知了身边的人,马上终止邹允和雨辰峰拍卖行之间的合作;为怕忙中出错,保险起见,当时这件事,他还是特意嘱咐沈笃去办的。
“你……”
刚要质问沈笃,就看到对方无辜地摊了摊手,他马上意识到不对劲。
沈笃当初能在那栋吃人不吐骨头的别墅里脱颖而出,安安全全地活到今天,还全身而退,就注定他不会是一个这么不小心的人;就算是,如果真是他的疏忽造成了现在的局面,他不可能蠢到用邀功的姿态出现在肖飒办公室。
肖飒扔掉手机,自嘲地笑笑。
在邹允的事情面前,他又不冷静了。
“你既然找我,就应该已经弄清楚了——”他唇线重新抿紧,“邹允的画,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天的拍品里?”
“是雨辰峰拍卖行自己派人去跟邹允接洽的。”沈笃点点头,“还是大老板钦点,所有事情进展神速,一个上午就搞定了。”
肖飒闻言,愤怒地一拳锤向桌面。
邹允本来就良善单纯,从来都更愿意相信这世界上好人更多;他之前还跟邹允提过这事,邹允自然会毫无戒心地跟对方合作。
而这一切,摆明了都是肖震峰的局。
当初他敢算计肖震峰,就没想过对方会坐以待毙,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肖震峰会卑鄙到把手伸到邹允的身上。
但比起痛恨肖震峰,他现在更恨自己——
为什么要跟邹允吵架!
如果没有和邹允吵架、冷战,这么大的事,邹允至少会打个电话告诉他……
一声闷响后,鲜血缓缓浸入桌面的木质纹理。
“肖飒!”
沈笃不至于为了这点伤就矫情地去心疼一个成年男性,但他很担心肖飒现在的状态。
“是你说的,越是危机的关头,越是要冷静。你看看你自己现在个是什么样子!”
冷静,冷静。
肖飒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
肖震峰既然对邹允动手,就说他已经洞悉了肖飒背后的手腕,就算不是全貌,也一定是有理有据的怀疑。
肖飒知道,现在他应该头脑冷静的分析肖震峰的用意,毕竟如果如果只是毁掉邹允一间本就不太上道的画廊,对肖飒不算什么致命的打击。
如果他连整个震云集团都能拿下,那一间小小的画廊又算什么,他可以再送邹允一百个。
所以当务之急,他最应该弄清肖震峰下一步想做什么。
可是他要怎么冷静?
邹允刚才一个人跑出去了!
而且从邹允刚才对方的反应里不难看出,他已经误会是肖飒造成了画廊眼下的困局,甚至觉得肖飒是故意的。
肖飒了解邹允,看着乖顺柔软,其实骨子里有一种莫名的坚持;以邹允刚才的状态,不止不会联系司机,甚至连家都不会回去。
一种可怕的直觉告诉他——
肖震峰不会放过邹允。
他真的痛恨自己,到了这种时候无法思考,无法冷静,居然要依赖一种肥皂剧里恋爱脑的蠢货才相信的所谓“直觉”。
但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转身跑出了办公室。
手机听筒里,邹允那边只有一个机械的女生不断重复着——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邹允独自蹲在观海市的街边,怀里抱着一只又瘦又脏的小土猫,白毛衣上印满了爪印却好像满不在乎,只静静地看着这座稳居全国GDP榜首的城市。
他来到观海市已经十年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仔细观察过这里的一切。
现在正是下班时间,道边的行人熙来攘往,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
曾经,他也是这些人潮车流中的一员,为了生计匆匆赶路,没有时间停下来看看;后来是肖飒给了他自由,也给了他时间,他有了豪车和豪宅,却也好像变成了笼中的金丝雀,被蒙住了眼睛,没有机会多看一眼。
现在当他真的可以静下来看看这座城市,才发现,自己已经无处可去。
就跟肖飒想到的一样,他没有联系司机,也没有回观海一品的那个家;他甚至想过回去以前的出租屋,却又想起那里也早就被肖飒买了下来。
他今天出门急,连身份证都没有带,甚至连去酒店开个房间都不可以。
在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那年他十八岁,怀揣着美院的录取通知书,背上背着行李,坐火车硬座摇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散架前踏上了观海市的土地。
北方县城的孩子第一次闻到海滨城市潮湿的空气,他激动地在火车月台上留下了眼泪,但他也知道,那眼泪里更多的是恐惧。
他害怕偌大一个观海市,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接纳他——
就像现在一样。
所以,才有了他怀里这只小土猫。
这是他路过一个小区门口的垃圾站时看到的,小猫咪又瘦又脏,毛色暗哑,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串出来的,长得不太好看,跟他家里的小布偶不能比。
因为一时恻隐,他买了两根火腿肠喂给小猫,之后小猫就一直跟在他身后。
他走,小猫也走,他停下,小猫也停下;偶尔喵喵叫两声像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却绝不靠近。
于是他停下脚步,观察着地上的小猫咪,突然觉得这只猫和自己很像。
之前闲着没事的时候,他上网查过,像家里那只血统纯正的宠物猫,价格不便宜。
他觉得那只小布偶更像肖飒。
机灵的,漂亮的,血统纯正的,出身高贵的,不管是高冷地趴在窗台晒太阳,还是偶尔撒娇卖萌,都很讨人喜欢。
他很很喜欢家里的小布偶,可他自己则更像面前这只瘦巴巴、脏兮兮,又模样平平的土猫——
只因为流浪街头,有一个人肯对它好,它就愿意跟那个人走;却又因为长期都不被人喜欢,即使想跟着那个送它火腿肠的人,也胆怯地不敢靠近。
孤零零的,没有地方去,也没有人会喜欢。
于是邹允没有犹豫,抱起了脚边的小土猫。
就算自己也找不到接下来的路,但他更担心一只这么傻的小猫咪,之后不知道会不会被一个什么来路不明的坏人骗走,剥皮吃肉。
小土猫又在怀里叫了两声,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总要给自己和怀里可怜的小东西找个住处才行。
他起身,掏出兜里的手机。
刚才在看到肖飒的来电后,他果断按下了关机键——
他真的累了,不想再吵架。
但现在他没有去处,没有朋友可以联系,只能打开手机,想再试着联系下唐堂。
手机开机后,除了一长串肖飒的未接来电,还有一堆陌生号码,自然也是肖飒打来的。
他在长长的信息里,看到一个救命的名字,是唐堂发来的。
微信里唐堂对之前的突然消失只字未提,只说自己签证快到期了,今晚的航班回美国,特意他道别,让他好好照顾自己。
深怕来不及,他连忙拨通了唐堂的电话。
好在电话没向两声,唐堂很快就接了起来。
邹允对着手机听筒,张张嘴却好像不会发出声音,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堂那边的环境音很嘈杂,他听见广播里催促登机的声音,而航班的目的地,正是唐堂生活的西雅图。
他默默挂掉了电话。
人生中,只有一次,他想过和试着去依赖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肖飒。
代价太过沉重了。
唐堂还有自己的生活,他觉得他不该再给对方添麻烦的。
他这样的命,天生就不配依赖任何人。
很快,手机又再震动了两下,是唐堂的信息。
-邹允,出什么事了?你在哪,我来找你。
邹允按下手机锁屏键,正要狠心关机,唐堂发来了第二条信息。
-一个小时后,cat咖啡。
cat咖啡,一家唐堂很喜欢的猫咪咖啡屋,邹允跟着去过几回,发现唐堂点了咖啡却不太喝,不知道是喜欢那里的咖啡还是猫。
他抱着手机和猫咪正犹豫,两分钟后,唐堂又发来了第三条消息。
-机票已经退了,见不到你人,我不会走。
终于他叹了口气,还是朝对话框回了一个“好”字,然后抱着猫咪起身。
这辈子他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这么希望有个人可以帮帮自己。
晚高峰路上不好打车,他站在街边等了十几分钟也没见到空车;好在他在观海市这么多年,之前主要的交通工具都是地铁和公交,大部分路都认得。
他大概在心里想了想,cat咖啡离这里不远,反正唐堂要从机场赶过来,他走过去也来得及。
很快就到了地方,但他只是站在门口等着。
他怀里抱着脏乎乎的流浪猫,没有体检也没有洗澡,他怕进店里会把跳蚤或是什么传染病传给店里那么多猫。
天渐渐黑了下来,刮起冷风,冻得他指尖刺痛,他伸出手来,刚想朝手边哈两口气暖和一下,路边刚好有人遛狗经过,金毛旺旺叫了两声,吓得他怀里的小土猫一下子蹿了出去。
他张张嘴想要叫住小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才想起,这只猫跟家里的小布偶一样,都还没有名字。
小土猫已经一溜烟蹿进了旁边的小弄堂里,他不敢耽误,赶紧追了进去。
弄堂里只有稀稀拉拉几盏路灯,两边都堆满了杂物,他循着声音,低头仔细地寻找着小土猫的影子,终于在一团垃圾袋里面发现了被缠住的小东西。
他心疼地解开小猫抱了起来,抬头时猛然惊觉,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
邹允不知道自己最近这一年是走了什么霉运,总在陌一些生的地方醒来,这一次,脑袋比前两回宿醉还晕。
好在他简单了看了下,衣着完整,连胸前那几个小土猫留下的爪印都还在,身体也没什么明显的外伤,应该没大碍。
不过这间屋子好像被什么人严密监视着,他刚睁眼没两分钟,就有个穿着体面西装的中年男人端着吃的进来了。
邹允紧张地缩在墙角,拽紧身边的被子。
“邹先生不用紧张。”端着餐盘的中年男人和善地笑笑,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双肩包,“你随身的物品都在这里,没有人动过,用完餐您可以检查一下。”
邹允看了看桌上的东西,的确是他昨天出门时背的;他还想问问,我的猫在哪里,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觉得大概是自己社恐的毛病又犯了。
“接您来时,您身边还有一只猫,看起来状况不太好。”中年男人似乎明白他想说什么,微笑着耐心解释道:“您的朋友现在带着小猫出去洗澡做检查了,等会拿上检测报告就会回来见您的,不用担心。”
朋友?
邹允心底一沉。
唐堂也跟来了?
“昨天接到您后,有人在附近咖啡店门口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正在发疯似的找人,据他描述的外貌,正好和您符合,所以——”
那个西装的中年男人似乎总能猜到邹允在想什么,微笑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也像是被输入程式的机器,没有任何改变。
“就把人一道请来了。”
他慢慢靠近邹允,把餐盘放在床头柜上后摊开双手,“放心吧邹先生,我并没有恶意。”
邹允看了眼面前不知道是管家还是机器的男人,又看了看餐盘里简单的牛奶三明治,突然起身,抓起东西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说来好笑,昨天他还蹲在路边担心自己没有地方去,现在突然就有人包吃包住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过分乐观,也不是破罐破摔,虽然不一定像肖飒那群人那么多心眼,但他只是善良,不是愚蠢。
之前就算宿醉,记忆也保有一些零星的碎片,可关于昨天的一切,他整个断片,显然不是对方口中说的那样,客气地“接”他过来那么简单。
但如果对方要对他不利,完全可以在他失去意识的一整晚,从容地进行,不需要等到现在,所以——
至少这些吃的肯定没有问题。
他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了,现在必须要补充些体力,才能面对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变故。
毕竟出事的不止是他一个人,还有一只小土猫,可能还有唐堂,他不能拖累他们,而且还得早点脱身——
家里虽然有自动喂食器,但他放下的猫粮最多也就撑两天,肖飒应该没空管小布偶,他得回去一趟。
还有……
还有画廊的事情,他也不能都让一个小姑娘扛着。
想着想着,手里的三明治也三下五除二地进了肚子。
当那个机器人似的管家再推开房门时,他真的看见了唐堂,怀里还抱着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土猫。
不像家里那只跟肖飒从不亲近的小布偶,小土猫好像很喜欢唐堂,额头一直蹭着唐堂的胸口。
“邹允,你醒了?”唐堂紧张地上前,“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邹允发现唐堂看着那个机器人管家的眼神不太友善,他摇摇头正准备说点什么,却看到唐堂怀里除了那只小土猫,还有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封面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观海市DNA亲子鉴定中心。
他突然想起,刚才那个机器人管家说话时,好像提到过什么检测报告的事情,当时他只担心唐堂和猫,还以为是猫的体检报告,现在看来……
没有人会无聊到给猫做DNA亲子鉴定吧?
“邹先生已经用过餐了,想来没有大碍。”西装男带着他那个面具一般的标准笑容走上前来,“唐先生,既然检测的全程从采样开始您都参与了,相信对这个结果也是可以信任的。”
“把报告给邹先生看看吧。”
邹允打开文件袋的手微微颤抖,文件前面大篇专业的东西他看不懂,只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最后一行醒目的红字——
经本中心y染色体父系鉴定,二人确为亲缘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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