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冬月里,暴风雪袭过农田,留下一块块斑驳的白色,看上去像极了圣诞节布丁上的碎屑。
过不了多久,雨水冲刷掉了残雪。孩子们撑着旧雨伞去上学,风把雨伞刮得翻了个个儿。湿透的衣服在室内烤干。
终于,春天来了。大人们忙着到田里翻地,为新一季的收获播下种子。孩子们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摘野草莓、酸甜的浆果和刚长出来的野蔷薇枝当作零食,等待着,期待着,然后,五朔节来临了。
在孩子们眼里,这恐怕是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
制作五月花环是传统五朔节庆典里留存下来的元素。爬五月竿、五月游戏和整片地区的人们聚在一起跳的五月舞蹈都早已被遗忘。除了给花环准备鲜花、指导事情该怎么做,以及给孩子们描述当年五朔节庆典的盛况之外,老人们在五月的狂欢中无事可做。
对孩子们而言,五朔节临近,一切困难都会被遗忘,一切麻烦都会烟消云散。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天气。
人人见面都会聊一聊天气,问一句“天气会不会好?”年长的人会抬头看天,从风和云彩预测天气。
幸好大多数时候天气都还不错。虽然这时节常有大雨,但这么多年来五朔节当天到还真没有大雨倾盆过。从詹姆斯来到这里算起,这已经是他见证的第十次五朔节花环巡礼了,年年都没因为天气原因落下过。
只是从这几年开始,花环是在学校教室里制作。以前花环总是在室外、村舍或者是某人家的谷仓里制作,一不小心就会被贪嘴的家禽损坏。
詹姆斯从村里的老人那里听说,塔丘乡许多代人都是用差不多的样式装饰花环的:花环的底部是一个轻巧的木头架子,支撑着一层层铁环,组成一个高约四英尺的骨架,整个骨架会用编织和缠束的技巧,以鲜花和枝条紧紧实实填满。
四月最后一天的早上,孩子们到校的时候都带着许许多多的花:一捆捆、一篮篮,手上、包里、裤兜里、围裙里都是。他们在田间和篱笆边搜集每一朵花,有的还央求父母和邻居帮忙采花。
约翰已经十岁了,开春时长高了一截,虽然还是没有大他一岁的萝拉个子高,但也到了詹姆斯腰际。于是他这一年终于得到允许,跟村里一些大男孩们一起,步行六七英里到一片长樱草花的树林里去,沾了满头满身的花粉和花瓣,抱了满满几筐的樱草花还有各种鲜艳的野山花回来。
树林里的樱草花、篱笆丛和河岸边的紫罗兰、田野里的报春花和浅红的金茶藨子构成了花环。在牧师小屋的花园里肆意生长的野蔷薇,也贡献出了嫩绿的枝条,给花环提供了绿色。
那一天早上,詹姆斯去教室巡视时发现他几乎无处落脚,花朵堆在桌子、讲台和地板上,看上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然而花环是如此巨大,随着装饰工作的进行,剩下的花根本不够用。男孩子们临时组建搜寻小分队,兵分几路前往农场、村舍和乡绅们的大宅。即使是最吝啬、最宝贝自己花园的人在这一天也会慷慨地奉献出鲜花,让孩子们都满载而归。
木头骨架被遮得严严实实之后,花环后方需要用绿色的枝叶装饰。花环上方有一顶由金黄色和浅黄色花朵制成的皇冠。大功告成后,整个花环被洒上水准备第二天巡礼用。不过,卡森先生偷偷告诉过詹姆斯,塔丘乡的花环每一年都会被巫师们悄悄施上咒语,以保证直到巡礼当天花朵们都不会衰败。
当大家在装饰花环的时候,几个年长的女孩,有时包括担当五月王后的姑娘本人,会在角落里制作王后的花冠。一般花冠是用雏菊做成的,但野生的雏菊让人觉得普通而且颜色不够鲜艳。塔丘乡的姑娘们喜欢用白色和红色的花园雏菊衬上深绿而有光泽的叶子。
五月王后在五朔节的几个星期前被确定。她应该是教区里最美貌或最有人缘的女孩,但事实上是毛遂自荐或者女孩们之间约定好的轮流坐庄。每一年选出的王后都很相似:十多岁的女孩,四肢健壮,面色红润,浓密的深色头发支撑住花冠。与之相应的,村里也会推举出一位英俊健壮的男孩作为王后的国王。这一年,大家推举出的五月王后是艾莉丝·肖恩,她的国王是会弹手风琴、很受女孩们喜爱的阿尔菲·威廉姆斯。
花环制作完成后,提前结束了一天工作的詹姆斯按照计划在下午前往林地村。因为就在前一天,他从邮递员的文森特·布朗那儿听到一个消息,说是有吉卜赛人的大篷车出现在林地村西边的山谷附近。
从学校出来,詹姆斯便出发了。约翰照例在放学后便前往了绿溪谷,所以他不必担心自己的紧张会让敏锐的男孩看出些什么。
沿着主路一直往北,沿途都能看到村子附近见不到的小米草和风信子,菊苣有着灵动的蓝花和黑铁丝般的茎。路边偶尔会出现一丛丛野蘑菇,纽扣大小的乳白色蘑菇上盛着晶莹的露珠。
到了林地村再往西走上一条小路,就会来到一座小山谷。往常总会有许多大孩子到这附近的草丛里翻找蘑菇,不管是不是蘑菇生长的季节。而这一天,詹姆斯在山谷里发现了彩绘的大篷车。
骨瘦嶙峋的老马低头吃着草,一群人在小路上生起了篝火,火上放着一口锅,仿佛一条路都是他们的。吉卜赛男人钉着木桩,女人编着头发或者编织网兜、绳子,孩子们和狗们趴在地上。山谷里充满了黑暗狂野的生活气息。
很明显的,他们对詹姆斯的到来并不欢迎。
他能看到那些吉卜赛人一边继续忙着手上的活儿,一边用目光警惕地打量他。他用了一整晚的时间考虑这个主意。然而眼下又觉得他的最终决定似乎并不怎么明智。鼓起勇气,他向一个看上去较为面善的男人打了招呼,并表明自己的来意。
“我从没听说过那样的事情。”那人用带着古怪口音的英语说,“再说了,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离开这儿,神父,我们不喜欢有陌生人待在我们营地里。”
“事实上,是牧师。”詹姆斯纠正道,然后迅速后悔自己的嘴快。“听着,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想试试为那个可怜的女孩联系到她的家人,或者哪怕是知道她的名字。”
“我说了我们并没有听说过那样的事情!现在,快离开!”那人颠了颠手中斧头,威慑力十足地瞪着他。
詹姆斯吞咽了一下,他的余光见到四周的人影在慢慢向这里聚拢,也许他该撤退了……
“嘿,你!”一个吉卜赛女人的声音忽然将他从尴尬的境地中解救出来,“你身上有没有带着什么属于那姑娘的东西?”
詹姆斯循声望去,然后他看到了一双摄人心魂的黑眼睛。
她很美,充满生命力,自由,自信而又美丽,带着一份属于异乡人的神秘。她的长发就跟她的眼睛一样又黑又亮,卷曲的发绺上间或装饰着彩色的亮晶晶的饰物。上半身的衣物衣领很低,露出了一半胸脯,下半身的长裙点缀着颜色鲜艳的图案和花纹。
詹姆斯后知后觉地回过神,然后发现她挑着眉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而他却忘记了她的问题。“呃,抱歉?”他窘迫地问。
“我问你有没有带什么属于那死去女孩的东西——你不会像你看上去那么蠢吧?”那年轻的吉卜赛女人戏谑地笑道,她身旁的几个女人也交头接耳地笑起来。
“啊,当然,我是说……”詹姆斯发现自己不争气地脸红了,他一边在心里默默斥责自己,一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个用手帕包裹的一包东西。“我们在她下葬时留下了这个。”
他打开手帕,向她展示那一串保存完好的手工串制的项链。那是那个死去的女孩身上唯一的一件饰品,看上去并不值钱,但似乎别有意义。这十年来他一直小心收藏着,他原本想等约翰长大之后再交给他。
那吉卜赛女人走上前,一把夺过那串项链,仔仔细细瞧了一番,然后对他说:“你在这儿等着。”说完就甩下他,穿过围观的族人消失在一辆红棕色的大篷车后。
詹姆斯小心地冲周围警惕的吉卜赛人露出微笑。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詹姆斯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耍了的时候,那个黑眼睛的女人才重新出现在他视野里,当她向他招手,他才意识到她的手上已经没了那串项链。
“你!跟我过来。”她冲他说。
詹姆斯朝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小心翼翼穿过包围圈(女人和孩子们在他靠近时用相似的深色眼睛盯着他,一步步退开),向她走去。
“发什么愣?”等他走到她近前,那女人叉着腰冲旁边点了下头,“快进去,塔尼娅在等你。”
詹姆斯原本想问塔尼娅是谁,但决定他最好还是把这个问题咽下去。“谢谢。”他决定保持礼貌很重要,冲女人点了点头,然后弯着腰,小心翼翼钻进那个散发着古怪的混杂着蜡油、发霉的木头和织物以及其他不知名气味的大篷车里。
那里面就跟他想象的一样昏暗,而且令人呼吸困难。然后当他的眼睛适应了那光线,才发现有个老妇坐在他正前方,手里拿着那串项链,她的脚边点着一小盘气味古怪的熏香,那烟令他在靠近时忍不住溢出眼泪。
“那孩子在哪里?”老妇突然开口,用沙哑的声音问他。
“什么孩子?”詹姆斯下意识地反问,然后他看清那老妇有着跟篷车外的女人很相像的黑眼睛。
“你来向我们询问母亲的信息,”老妇不为所动地盯着他,“但却向我们隐瞒孩子的消息。”
詹姆斯在那双黑眼睛的凝视下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他觉得自己无法移开视线,脑袋里浮现出当年他为那女人接生、婴儿在他怀里睁开眼睛、约翰在围栏里翻了个身,约翰迈出他的第一步……一幕幕场景从他眼前滑过,如同被快速翻动的书页,又如同梦境一般闪现而后消失。那感觉非常古怪,而且不大舒服,他抗拒地绷紧了肩膀,然后那感觉如同来时一样突然消失了。
那老妇终于不再死死盯着他,她叹了口气,然后垂下眼睛望着手中那串项链。
“我从没打算向他隐瞒,他现在还小,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等不到对方开口,詹姆斯犹豫着说:“如果有一天他想了解更多关于他的身世,我希望有合适的答案。”
老妇久久没有回应,沉重的气氛就像篷车内的空气一样厚重,仿佛能用刀子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