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雪下的比刚才大了许多,但风却有些减弱。要是在城里,借着路灯的光看着漫天的雪花轻轻飘散下来,穿过橘色的灯光,雪片边缘闪着炫目的光环,那是童话故事中美丽的背景。传说中的白雪公主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吧。她在洁白的雪里轻轻飞舞,雪花柔柔的落在她的裙摆上,手指间,她是那么美。每每这种时候米乐都把自己想象成童话里的女主角,所有的烦恼全部都抛到脑后,只有她,她自己可以在这个只有自己的橘色舞台上,快乐的起舞。只有在那时她才能真正觉得,原来生活可以这么美好。
现在,这个寂静的山村里,黑色的夜掩盖了所有的洁白,只有在她手里电筒微弱的照射下才能发出一束无力的白光。米乐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孤独的行者,在这里寻求不知道是不是该去寻找的“真相”。或许她的出现已经给这个原本平静的山村带来了一些改变,或许她只需要再做更进一步的努力,哪怕对她来说只是小小的努力就能改变很多人的生活甚至是命运。
对,也许是命运。
米乐的心里不再是一开始的惶恐不安,她试着让自己更往前进一步,这个世界需要保护的不仅是象她这样的弱小女子,对于更多的象房东那样的人,二皮母亲那样的人来说,身陷在这样的一个阴谋里是他们做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他们的命运已经完全掌握在那些受过高等教育并且有着良好社会声誉的人手里。他们比起自己来更弱小,无助。她这个决定的作出是有决定性意义的,或许她真的可以拯救很多人。
强烈的使命感让米乐心潮澎湃,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感觉到自己会被如此多人需要。小时候她只认为自己是个负担,是父亲痛苦的源泉。工作之后她觉得自己为父亲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种补偿,直到父亲病倒她才真正意识到作为女儿被父亲需要的那种满足感。而现在,是如此多的人需要她,需要她去了解真相,是不是能把药品进到康健的医院已经不重要了,如果说赚钱的代价是要牺牲那么多人的话,那她宁可不要。
也许应该先脱身然后报警,让警察来管这事儿。可康大夫在这个地方大小是个人物,她手里又没有任何证据,连个药盒药名都没有,即使说了,会有人相信么?她现在连是否能说服二皮都没有完全的把握,更何况公安机关,他们怎么会相信她的一面之词。如果事情果然如她猜测的那样的话,最好还是应该尽可能的找到一些证据,免得空忙一场还打草惊蛇。要知道象这种略带科技含量的事情往往很难被发现,尤其是打着各种慈善的旗号,不仅迷惑人,也跟更容易毁灭证据。她不希望白忙,就像她一贯以来那样希望把事情做到尽力,不留遗憾。一旦决定下来,她就希望能成功,这次也不例外。
她已经浪费了十分钟说服热心的房东让她再次踏入这个冰冷的夜里。米乐认为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安稳的躺在热乎的炕上等待天亮。看着天花板上的那团水印好像是二皮母亲的脸——虽然米乐从没见过她。她看上去很冷,不,她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她也有张温暖慈祥的脸,就像躺在米乐身边的这个房东大娘一样。但她——二皮的母亲已经开始变得冰凉,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也许,不久,六个月,三个月,或许一个月之后,躺在身边的这个老人也会渐渐的变凉。她的儿子也会象二皮一样,象自己一样,失去母亲,不管这一切是不是一场蓄谋的计划。更准确的说,这应该是屠杀。
房东和二皮家隔的不远,只有不到一百米,其中包括两个转弯。虽然心里很急但是她的脚步并不急促。冒险和谨慎同样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康健的车子还在诊所门口停着,他还在镇上的可能性在百分之九十左右。不能掉以轻心。如果他现在回到车上,或者他碰巧睡不着,或许他就在窗口,那么他就会在米乐经过那个拐弯时看到她,如果他还打算用山上的那套方法来对付米乐的话,他完全有能力做到。只要他推开门,快速的冲过来就能把米乐抓住按倒在地,并且捂住她的嘴,让她没法出声。这条街只有不到十米宽,黑漆漆的夜里会拿着手电的她十分扎眼。她不想冒险,只要可能都要尽力的保证自己的安全。
米乐想了一下,关了手电,紧贴着一户人家用树枝围起来的围墙向二皮家的方向走去,她尽量让自己走在它的阴影里。墙根儿下的雪比其他地方要厚,每踏出一步米乐都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山里,又掉进那些让人恐惧的深渊里。被踩踏后的雪发出的咯咯响声在这个时候响亮的似乎能划破夜空,把所有米乐恐惧的鬼怪全部召唤来阻止她的前进。但是她不能停,虽然心里象有只鼓在拼命的敲,米乐仍强作镇定,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
短短的百米距离,米乐走了将近五分钟,五分钟,她不停的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作出评估,她必须确定自己是安全的。有一点响动她都会立刻蹲下来躲在某个角落直到她认为没问题。
还好,二皮家的灯还亮着,挺幸运——对米乐来说是的。也许二皮的母亲就是这几个小时的事儿了。她的心里泛出一股悲戚的感觉,虽然是医学院毕业的,在医院也实习了很久,但她始终没办法让自己适应适应那种生离死别的场面。每当医院里有一个病人去世时家属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嚎都让她备受煎熬。虽然这种场面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幸好不是每次都让她碰到。
不管怎么说,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二皮还能算作她的一个朋友。眼看着他将失去自己的母亲,而且极有可能是在非自然状况下失去,知道这一切却又无能为力,米乐的内心充满愧疚,仿佛她也是那群人中的一个,即便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米乐知道自己不能有过多的犹豫,去寻求二皮的帮助才是正确的选择。她轻轻地推开了二皮家的院门。铁门吱嘎一声荡开了。米乐没有象她习惯的那样把门随手带上,而是让它敞开着。冥冥中她有种预感,她需要给自己留出一个快速出口,不管康健是不是真的也在里面,她带来的消息都不可能让这个房子继续保持平静。
大概是因为门窗关的都很紧,里面的人没有听到院门发出的声音。她穿过院子没直接进屋,而是向窗子靠近。窗子也用塑料布在外面钉住,看来这里的人家多数采取这样的方式来抵御寒冷。这样既不挡光又能有效的防风。这里的窗框全部是老式的木质结构,估计窗框从房屋建成时就从没更新过,多年的风吹雨淋,多数的窗框都已经松软变形。木框之间,木框和玻璃之间都有巨大的裂缝。
就像米乐年幼时的家一样。到了冬天即使两层窗户间填充了厚厚的锯末子仍然抵挡不住寒风使劲的往并不温暖的房间里灌。往窗户上俺塑料布是比较通行的做法,把和窗户差不多大的塑料布沿着边缘用图钉一层层的按牢,再在气窗的地方划开一个窟窿,把窟窿的边缘也用图钉按牢。那时为了美观母亲还经常带着米乐弄些红红绿绿的小花、小动物的贴画粘在窗框上做装饰。现在想想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了,这里居然还用这种方式保暖,米乐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小心的撬开一个靠近她的图钉,掀起塑料布的一角,顺着那个狭小的缝隙往里看。
窗户上还是结了很厚一层霜,只能恍惚的看见里面有两三个人在炕上坐着,看身影都象是男的。看来老太太是真不行了。这个时候进去和二皮说这些合适么?如果他不相信怎么办,又或者他相信了,但是非常激动又该怎么办?
米乐咬了下嘴唇,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步,只能走着瞧了。如果现在康健也在里面的话,她只能说是来看看二皮能不能送她回县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可能怎么样。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她还是决定先进屋,否则只能越想越害怕,到最后可能连进门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走到门口,用手握住门把手,停了一下,松开,又重新握上。大概三秒钟之后,米乐拉开了大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外间空空的,不象前一天下午来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是人,只剩一地的瓜子皮和烟屁股。里间的人听到了外面的开门声,一个声音传出来,问“谁呀。”声音不清凉,大概也是困极了。话音未落,已经有个人推门出来,是二皮。
二皮有点惊讶,这个时候,一个搭他车的人怎么会到这儿来。
“你,有事儿?”二皮脸色苍白,很重的眼袋,能看的出来很疲惫。看米乐时的眼睛是半睁着,勉强应酬她。才十几个小时不见,他似乎衰老了很多,毛衣的一角塞在裤带里,一角露在外面,裤子也是松松垮垮的卡在胯上,一脚穿着棉鞋,另一只穿着拖鞋。
“你,你母亲怎么样了,我来看看。”米乐说完也觉得自己个这个开场白有点太牵强。
“哦,还那样。”二皮说着坐到炕边上,端起炕桌儿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咕噜噜的一饮而尽。
“坐啊。”他招呼米乐。
“家里还有谁在啊?”米乐坐下前往里屋的门口张望了一下,没看见其他人。
“我哥在里屋呢。睡了。”
“你这么整宿整宿看着也不是个事儿啊,人不都累垮了么。”
“那能咋办。”二皮叹了口气,说着点着颗烟。
“你来有事儿吧。”二皮问。
米乐抿了一下嘴,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怀疑用一种二皮能听懂并接受的方式表达出来,更重要的是即便二皮明白了,这也只是她的怀疑,他能相信她并给予她帮助么?她现在的处境也很不乐观,二皮对这件事情的反应会直接影响今后事情的进展。
米乐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喉咙,“二皮,我需要你的帮助。”她开门见山的说。
“什么意思。”二皮的脸上写满疑惑,没错,一个只是搭过一次车的女人,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在这种凌晨的时候,在这种知道他母亲已经病危的时候来要求他的帮助,能会是什么事儿?
二皮的脸颊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眯起眼睛,看着米乐。
“这是我的名片。”米乐从兜里掏出自己的名片递过去。
“米乐,医药公司的。”二皮看完把名片放到桌上。
“里屋就你哥和你母亲,是么?”米乐轻声问。
“是啊。”二皮有点儿不耐烦,这个三更半夜跑来故作神秘的女人究竟想干什么。
“二皮,我有件比较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但这件事也许会关系到为什么你母亲的身体状况会变成现在这样。所以我希望咱们两个能单独谈谈,不要有其他人打扰。”米乐严肃的说。
二皮疑惑的看着米乐,这个到镇上还不到一天的女人突然跑来声称自己更了解他母亲的身体状况——事实上她连他母亲的面还都没见过——这怎么可能,母亲已经病了这么多年,也去过大医院,还有康大夫的好心给治疗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这个医药公司的叫米乐的女人在这个时候说这些,看起来更像是有时候走串于各个村镇的江湖骗子。
“有什么事儿,就在这儿说吧。”他挥挥手,打了个哈欠。
“那,也好,你把里屋的门关上吧。”米乐想了想说。
二皮看了她一眼,转手把里屋门带上,“说吧。到底啥事儿。”
“二皮,你知道你母亲这几年来去康大夫诊所那里吃的是什么药么?”米乐问。
“不是,不是康大夫给整的么。什么人参做的药么?治大肠癌的。”二皮说。
“我是说说药名,你知道药名么?”米乐问,身体略向前倾。
“药名?不知道。”他皱了一眉,“怎么了?”
“是这样。二皮,我在房东那儿听说你们这儿有好几个人都定期去康大夫的诊所那吃药,我想知道你们几个吃的是不是一种药。”米乐说。
二皮上下打量了米乐两眼,“那又咋了?”
“这很重要,所以想问问你。”
“俺也不知道他们吃的是不是一样的。咋的,和你有啥关系啊,药有毛病啊?”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样吧,二皮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的了,有话直说。但我有个要求,不管等会儿我说啥,你能不能先别激动,咱们把事情弄清楚再说,行么?”米乐说,看着烟雾那边的二皮,她知道面对着这个单纯的汉子,直截了当更能赢得他的信任。
二皮的脸又抽搐了一下,眼睛眯的更厉害了,这个女人究竟想说什么,不过看样子不像是个神经病跑来胡说八道,可以听她说说。
“行,你说。”
“是这样,我是医药公司的业务员,你看了名片也知道了。也就是你们说的卖药的,不过我上大学的时候读的是医学院,所以很多医院里的事儿我也知道。”米乐顿了一下。
“恩。”二皮应了一声,又点燃一只烟。
“我这次来李镇的目的就是想找康主任,就是你们这里的康大夫,想说服他让他同意我们公司的药品能进到他们医院销售。所以这一路来我都挺关心大家对他的评价和他这个诊所的经营状况。很多任都夸他是好人,免费给这里的人看病,吃药少收钱或者不收钱。”
“那又咋了?”二皮打断她。
“是好事儿。也没什么大问题。现在有钱人喜欢做慈善的也很多。但是今天我和房东聊天听说他们诊所已经好几年了,至少持续了两三年给她和你母亲还有两个其他村的人免费提供药品,而你们还不知道这个药品的名字,只能定期去他们那里吃,这就很奇怪了。房东说这药是拿人参做的,很贵。我是卖药的,从来没听说过哪家以盈利为目的的商家会这么长期的,无偿的为患者提供药品,而且还不是为了宣传。”米乐停了一下,想给二皮一个思考的空间。
“康大夫说那药是他朋友给帮的忙。”二皮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可是我听房东说她自己生病的症状和你母亲好像不一样啊。吃的却是同一种药。”
“我,这我不知道。”
“二皮,我不妨告诉你,以我的经验,象这样药厂免费长期的为某些患者提供药品,而且还是这种据说很贵的药品,只有几种可能,一种是厂家为了自己做广告宣传,给几个患者免费吃,让他们为自己的药品做广告,说他们的药有效,虽然康大夫也说过是让大家给绑着说说这个药好,做做宣传,但是看来这几年来他们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另一种就是国家掏钱救治的疾病,比方说什么艾滋病之类的,那也不是每个患者都能享受到的,象康大夫这样规模的小诊所,还是个人行为,是不可能得到国家的帮助的,再说他也说是他朋友给的药。而最后一种就是我最担心的,那就是药物的人体试验。就我现在知道的情况看这种可能性非常大。”米乐一边说,一边留心地观察着二皮的反应。很显然,他没有完全听懂米乐再说什么,也许是因为缺乏睡眠脑子反应迟钝,更可能是她所说的的话题根本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他需要时间来消化。
他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半响,“你什么意思,康大夫好心给我妈吃药么不行么?”
“有这种可能性,但是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如果这种药真的象康大夫说的那么贵的话,这四个人这么多年吃下去,依他的能力根本承受不了,再说就他诊所的这种经营状况,每年他要赔很多钱。而且这四个人仅仅是我知道的,如果还有更多的人的话,你说他每年要往里搭多少钱,他赚的够么?即使有朋友在药厂愿意帮忙,但是人家首先是要赚钱,但是这么长期的话,谁会干?商人是以赚钱为目的的。”米乐顿了一下,让二皮能跟得上她的速度,继续说,“当然还有其他的可能性,象我这样的医药代表,为了把自己的药品做进他们医院不直接给回扣,而是以给免费药品的形式给他一些帮助。但是那样的话肯定是一些普药。比方说治疗感冒的,什么跌打损伤,头疼脑热的,这样的药又便宜,大家还都用的着。可是听说这种药只是针对几个人使用,用之前还要按手印,每次只是定期的去诊所吃,连药名都不知道。隔一段时间检查一下身体,有时候还要抽血,这种情况和做药物的人体试验非常象。”米乐又停了一下。
二皮下意识的往里屋的方向看了看。又转过头来,点燃一根烟,吸了两口,看着缓缓吐出的烟圈,顿了一下说,“什么试验?”
“药物的人体试验。”
“什么意思?”
昏暗的灯光下,那个在米乐看来非常健硕的男人显得很无助,他还不知道自己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问题。
“药品在发明出来之后要经过很多试验才能最后用于大规模生产,用于临床给人治病。”米乐整理了一下思路,寻找一种简洁明了的语言让二皮这种文化程度的人也能听懂她想说的话。
“一开始是在实验室里用小白鼠什么的做试验,后来是在一定范围内用人体做试验,但是接受试验的都是志愿者,也就是说他们都是知情者,都知道自己在做这种试验。证明这种药安全了,才大范围使用,用来治病。也就是说,这些试药的人,就是在证明安全之前用来试试这药是不是安全的人。”米乐说。
“那……”二皮有点结巴,不知道他是不是听懂了,还是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
“我怀疑你母亲和我房东他们几个人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某种药品的人体试验。”米乐小心着自己的用词。
大概有五分钟,十分钟?好像二皮才明白米乐在说什么,以至于一度米乐以为他睁着眼睛睡着了。
“怎么,怎么可能。”二皮的语气突然高起来。
“你,想别激动。我只是怀疑,不是很肯定,所以来找你商量。”
“商量?你和我商量什么?咱们昨天才认识,刚才才知道你叫什么,现在又告诉我什么人体试验,我都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妈现在这样,我没功夫和你扯淡。”二皮有些焦躁,他可能只是懂了一点,可能也知道了米乐的意思,但以他母亲现在这样的状况和他说这些的确是很冒险。但是既然已经开了头,一切都不能回头,还是得继续。
“你别着急,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伯母现在这种情况,我来和你说这些是给你添堵。可是我现在真的是需要你的帮助,我也来是来帮你的,这对你们来说更重要。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话,我想我现在处在一个很危险的环境。希望你能帮帮我,也帮了你自己。”米乐言辞恳切,把身体略向前倾。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你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米乐刚要继续说,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老二,你跟谁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