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差不多了。”沙华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一顶轿子悠悠在刘府大门前停下,外出办事回来的刘仁山从轿子里迈了出来,欲回府中。
躲在角落里的沙华见此,脸上立刻换了一副柔弱的表情,然后深吸一口气,跑了出去,惊慌地朝刘仁山喊道:“官人!官人救命啊,有人要强抢民女——”
刘仁山听到他的声音,猛地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样貌生得绝美的少女惊慌失措地向他跑来,少女的身后还追着两个凶狠的壮汉。
刘仁山双眼眯起,这倒是一个绝色美人儿。
他立刻给了几个打手一个眼神,打手会意,魁梧的身形挡在少女面前,冷着脸,模样比那两个“壮汉”还要凶狠。
打手恐吓道:“不想死的,就给老子滚!”
那两个“壮汉”果真吓得不敢再追,一句话都没说,掉头就跑了。
少女见此,顿时松了一口气,用噙着泪的一双眸子看向刘仁山,弱柳扶风的对他行了个礼,嗓音娇柔道:“多谢恩公的救命之恩!”
“姑娘客气了,我只不过是看不惯这些人当街强抢民女罢了。”刘仁山虚伪地笑着,双手往前一伸,握着她的手臂,趁机吃豆腐。
沙华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恶心极了,面上却不露声色,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
“若不是恩公出手相助,小女子恐怕就要被他们捉回去,卖去青楼了。”沙华咬了咬唇,落下一滴眼泪,我见犹怜。
“姑娘莫怕,已经没事了。”刘仁山满脸怜惜,问道:“不知姑娘家住何方,我命人送姑娘回去。”
沙华摇了摇头,伤心道:“小女子自小父母双亡,早就没有家了。此番来扬州,也是为了投奔亲戚而来,却不料,亲戚还未寻到,便被那歹人给诓骗了去,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说着,眼泪又戚戚地流下,哀求道:“恩公,我见你穿着华贵,气度非凡,应当是这座宅院的主人吧?求恩公收留我吧,我已经无路可去,我不想再被掳去那鬼地方!”
他作势要下跪。
刘仁山忙扶住了他,义正严词道:“既然姑娘这么说了,刘某自是不能坐视不管,你便到我府上领一份差事做罢,也免得再在外面颠沛流离,还要被心怀不轨之人盯上。”
沙华面上一喜,激动道:“多谢恩公!恩公真是个大善人!”
“无须客气,以后就当这里是自己家。来,跟我进去吧。”
沙华乖巧地跟在刘仁山身后,踏进刘府大门。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刘仁山的背影,心想,能顺利进入刘府,计划就已经成功了一半。接下来,他只要制造一个和刘仁山独处的机会,便可悄无声息地将刘仁山捉回冥府。
沙华一边暗自思忖着,一边默不作声地跟刘仁山走进府中。
经过一处漂亮的庭院,开满花花草草,闻到一阵花草的芳香,他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
却在望去的一瞬间,好像瞧见一棵开满红花的树下,有一道身影一掠而过。
那道身影,和他几千年来日思夜想的身影一下重叠在一起。
是曼殊!
沙华蓦地顿住脚步,心“砰”地重重跳动了一下,睁大着眼睛,慌忙找寻着方才一掠而过的那道身影。
可是盯着看了许久,那处只有花草树木,除此之外再无一个人影。况且,那地方视野空旷,根本不能藏人,若是有人,一眼就能瞧见了。
……想来,又是幻觉。
这五千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有一天一觉醒来,就能看见曼殊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吃他做的饭,一起赏花赏月,一起牵手漫步人间的街头……想得已经快魔障了。
沙华叹息,心中泛起一阵酸楚。
回了回神,又急忙跟上刘仁山的脚步。
刘仁山看他身上衣衫破旧,先是叫一个婢女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来给他换上,又吩咐厨房,专门给他做了一桌子好菜,让他坐下,先吃个饭,填饱肚子。
沙华故作感动道:“恩公,你救了我,又好心收留我在府上当差,如今还待我如座上宾般款待,如此恩情,我就是下辈子给您当牛做马,恐怕也难以还清了。”
“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权当为自己积德了,你无须挂在心上。”刘仁山惺惺作态,那伪善的样子令人作呕。
沙华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他起身,端起酒壶,微微一倾身,给刘仁山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笑道:“来,恩公,我敬你一杯,谢恩公收留。”
“此事于我而言只是小事一桩,无足挂齿,以后且把府上当做是自己家,我府上也没什么规矩,你不必拘礼。”刘仁山说着,拿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便仰头一饮而尽。
沙华盯着他把酒喝进肚子里,唇角勾了勾,心里喜道:得手了!
他方才略施法术,不动声色地在那刘仁山的酒中放了点迷魂粉,这一丁点儿就够一个凡人睡个三天三夜,天塌了都不会醒。
等刘仁山晕倒之后,便可以顺利带他回冥府。
沙华不免为自己抹一把辛酸泪,他真是混得最惨的引渡司了,孟婆也不说给他几件趁手的法器用用,只一句让他来当引渡司,然后就没了。
只希望乔叔他们赶紧忙完来帮他,下次再捉拿罪人,便不用这么辛酸了。
这时,刘仁山突然道:“姑娘,既是你敬我,为何你不喝?”
沙华一愣,低眼看着酒杯中,一滴没喝过的酒,这才想起来他自己也要喝,他若不喝,刘仁山定要起疑心。
只是一杯酒而已,他又不是连一杯酒都不能喝。为了打消刘仁山的顾虑,沙华没想太多,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刚喝完,便忽然感觉头有些晕乎乎的,四肢也开始发软。
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眼前的刘仁山,“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刘仁山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幽幽道:“冥府引渡司,好久不见。”
闻言,沙华顿时惊骇不已,刘仁山竟认得出他是冥府引渡司!
且不说他已经化成了女相,刘仁山一个凡夫俗子,想来是从未见过他的,又怎会认得他?
沙华百思不得其解,只是这疑问还未来得及解开,下一刻,他只觉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潮湿阴冷的地牢里。
他被绑在一具十字型的刑架上,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便下意识地想用法力挣开绑在身上的那根绳子,却发现他的法力使不出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封印了一样。
他困惑不已,低头一看,只见那绳子竟不是普通的绳子,通体泛着金色的灵光。
“这是,捆仙索?!”沙华惊呼出声。
“没错,就是捆仙索。”牢房的门被打开,刘仁山悠悠地走了进来,走到沙华面前站定,一脸戏谑地看着他,道:“引渡司大人前来造访,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刘某招待不周,还请引渡司大人见谅。”
刘仁山果然已经看穿了他的身份。
沙华皱眉:“你是如何知道我是冥府引渡司的?”
刘仁山道:“我见过你,自然认得出你。”
“你何时见过我?”沙华更是疑惑,除了要去捉拿罪人之外,他从不以本相在凡人面前现身,也不曾记得在哪里见过刘仁山。
“上一世。”刘仁山道:“我被那些贱人折磨死后,成了冤魂,那三个冥府使者引我入冥府轮回转世时,曾见过你一面。”
“不对,你既已轮回转世,便是喝过了孟婆汤,怎还会有前世的记忆?”沙华不解。
“我侥幸,逃过了孟婆汤,所以即使轮回转世,我也仍有前世的记忆。”刘仁山十分得意。
原来如此,想来是负责分汤的小鬼偷懒了,才放过了这么一条漏网之鱼,回去定要让孟婆罚那小鬼一顿。
但沙华仍有疑惑,“可我已化作女相,你为何还能认得出我?”
刘仁山嗤笑一声,道:“我又不是傻子,我这一世杀了这么多人,早料到你们冥府会找上我,所以早早便做了准备,请高人给我开了个天眼,无论你变幻成什么模样,我都能一眼看穿你的本相。”
沙华顿觉尴尬,刘仁山早已看出他的本相,他方才还这么卖力的扮少女,敢情他才是被耍的那一个。
他也万万没想到,刘仁山竟没喝孟婆汤,这才被摆了一道。
第一次自己缉拿罪人,宣告失败,太丢人了,希望乔叔他们三人不要知道这事。
沙华叹了一声,又问:“既然你知道自己罪孽深重,终有一日会被冥府找上,为何还要杀人?”
这不是明知故犯么?
不知想起了什么,刘仁山的神色忽然变了变,带着扭曲的恨意,“我杀的那些女人,都是罪有应得!”
沙华道:“她们未曾招惹过你,都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何来罪有应得一说?”
“是,她们这一世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刘仁山讽刺一笑,眼中恨意更浓:“可前世,她们一个个都心如蛇蝎,仗着自己是尊贵的娘娘,而我是低贱的太监,便对我百般折辱,甚至将我活活折磨到死!这一世,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她们也尝尝被活活凌辱到死的滋味罢了!”
沙华咋舌,无言。
想不到,这桩桩件件,竟是前世种下的因。真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沙华不想与他争论是非对错,只劝道:“刘仁山,你收手吧,勿要再造杀孽了,否则等待你的将会是十八层地狱,甚至是永不超生。”
“收手?不可能!我要将前世欺凌过我的人,全都找出来杀个干净,最好让他们都魂飞魄散,再也入不了轮回!”刘仁山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沙华说什么他都听不下去。
他瞪着沙华,阴恻恻地冷笑着,道:“引渡司大人,我本无意招惹你,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那就怪不得我了!”
说着,他从身后的刑具架上,挑了一把锋利的剪子,目光往下移,落在沙华的裆部,脸上露出变态的笑容。
“引渡司大人吗,你是仙吧,我有些好奇,若把你们神仙那玩意儿去掉,能否再重新长出来,今日正好试试。”
沙华霎时觉得裆部一凉,心里疯狂吐槽,他这几千年来也见过不少奇奇怪怪的癖好,这种癖好他还是第一次见。
难道因为上一世当了太监,没有那玩意儿,所以心态扭曲,也见不得别人身上有那玩意儿?
“不是,老兄,这可不能乱试啊,你冷静些!”沙华慌乱地叫着,刘仁山却充耳不闻,拿着剪子一步步向他走近,剪子一开,对准他的裆部,就要剪下去——
却在这千钧一刻,一道黑色的绸缎突然飞来,如蛇一般将刘仁山的身体缠住,他吓得一惊,手上一抖,剪子啪嗒一下掉落在地上。
一道红色的灵光掠过,绑在沙华身上的捆仙索顷刻间松开,自动松绑。
沙华却愣愣的,好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紧接着,地牢的台阶上,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清冷中带着微微笑意的声音,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地传入沙华的耳朵里:
“引渡司这个差事,还是我当,比较妥当。你还是去种树吧。”
听到这个声音,沙华的双眼倏然睁大,猛地抬起头来,只见那日思夜想的人,勾着唇角,眼眸含笑,正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沙华又惊又喜,满眼不敢置信,他目不转睛地紧紧望着那人,喉头动了动,想叫那人的名字,又有些不敢叫。
他害怕,怕又是幻梦一场。
——直到那人来到自己面前,微凉的双手捧起他的脸,好笑道:“沙华,回神。”
沙华看着眼前的人,动了动唇,开口时,声音却带着几分颤抖:“曼殊?”
“嗯,是我。”
“曼殊。”
“嗯。”
“曼殊!”
“嗯。”
沙华一连叫了十几声曼殊的名字,像是除了这两个字,其他字都不会说了。
但,他叫了多少声,曼殊便应了多少声。
“曼殊。”沙华又叫了一声。
“嗯。”曼殊不厌其烦地回应着。
“你真的回来了?”沙华还是不敢确定。
曼殊挑眉,“你若不想我回来,那我便再去睡个五千年?”
沙华定定看了她片刻,然后双臂一张,紧紧地抱住了她。这次,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温度,并不是在抱一片虚幻,她也没有消失。
现在,他终于可以确定,他等了五千年之久的人,真的回来了。
“曼殊,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他笃定地说。
他从不怕等得久,只怕等不到她。只要她会回来,就算是再等上五千年,他也心甘情愿。
“走吧。”曼殊从他怀抱里离开,转而牵起他的手,笑得明艳,“我陪你一起吃遍人间美食,看遍人间美景,如何?”
沙华也勾了勾唇,轻声道:“好。”
人间的夜晚,可以是百鬼夜行,也可以是灯火阑珊。
沙华和曼殊边走边看路边的艺人扮鬼脸,还有老人吹糖人。
“不知道,有没有卖糖葫芦的。”曼殊忽然说道。
“自然有,走到尽头就是。”沙华忙答道,顿了顿,又道:“你且在原地,我去买了给你。”
只见沙华快步向前,急匆匆去,又急匆匆回来,手里多了串红通通的糖葫芦串。
“呐,快吃吧。”
曼殊伸手接过,不知怎的,大庭广众之下,她拉过沙华的袖子,与他肩并肩,十分亲密。
沙华蓦地就红了脸。
这人间,千年以来,似乎从没变过模样,又或者,它一直是自己记忆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