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伢所透露的平哥哥,只是普通的农夫。大宋都水监为什么会作为农夫,去买一群被拐卖的小孩,并安置他们回乡,李元惜不得而知,也不想知。她的兴趣全然不在了解孟良平的隐秘事件。
“算了,这是你的私事,我不想管。但我正好有话要问你。”她向前一步,压低声音:“朝中有没有再收到延州方面的战报?延州的降兵肃清了吗?”
这时,孟良平面色才稍转温和,他走到桌边,拿起磨喝乐,细致地端详着:“如果有战事,烽火连天,附近城池也会快马奏报朝廷。目前来看,延州附近的保安军、鄜延路等,都没有报信,延州应是无恙。”
听他这么说,李元惜稍稍松了口气。
孟良平重新把磨喝乐端正地放回去,侧身坐在桌子一角,他动作小心,烛光正好映衬着他的侧脸,他神情疲惫,语气却轻松了许多:“元昊沿边境小打小闹,朝中主和派劝谏官家和议,官家没有表态,但对主和派明显情绪不满。荆王在同乐园主持的蹴鞠,是为范仲淹和韩琦回京接风洗尘的。”
李元惜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位慷慨激昂的文官形象。
“韩琦?就是那个做过陕西经略使的韩琦?”
“正是他。”
“早年在一次宴席上,我见过他,他当时就先人一步,注意到西夏欲图神器,不仅与契丹辽国结亲、攻打回鹘壮大实力,更是积极效仿大宋集权中央,大量地饲养战马,改革军事……”
李元惜激动地回想着那次宴席,此前,她从未见过那样的文官,不仅文辞韬略出众,论起军事,更是碾压全场武将,她当时就佩服得紧,奈何一直没有机会讨教一二。如今这人回了京,肯定是被安排来破元昊那贼的!
“他是主战派?”
李元惜回过神来,挑高眉梢,面上洇着两团兴奋的红晕。孟良平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失笑,进京一月余,李元惜仿佛一直没卸去自己身为将士的重兵厚甲。
他点点头:“在蹴鞠赛事上,范、韩二人就迫不及待地发声,誓要捍卫大宋,扫除夏贼。他们在朝中有极大的影响力,官家授意回朝,朝中人事会迎来战和两派的大洗牌,变守为攻,西北战局必然会发生大逆转。”
“太好了!”李元惜握紧拳头,目中寒光如铁,仿佛已经变作两枚镀锡的利箭,飞赴西北战场。但现实是,她人仍在京城,且在一处破败的窝棚里,面前的男子似笑非笑地从她身上移走目光,双手撑着膝,想要站起身。
李元惜见他动作小心,但气息依然微微发颤,猛然忆起小左曾说过,他前天离开街道司时,衣裳上好像沾着血。此时只要细心嗅嗅,便可察觉孟良平身上飘散着淡淡的药粉气味,和她送去冷院的那一瓶气味一模一样。
“你明明伤口未愈,却去参加蹴鞠赛,就是为打探这些情况?”李元惜问。
西北战事本来与孟良平无关,他冒着伤口被撕裂的风险,进行高强度的运动,还特意去探了范仲淹、韩琦对朝中应对西夏战事的看法,要说这么些举动都和李元惜无关,傻子也不会相信。
连带着想起上次寄家书,孟良平二话没说就把自己的朝服借给她做水路通行证,李元惜心中便升起股涓涓暖流。
孟良平顿了顿。
他本想申明,让下属能安心专于本职,是自己身为上司的分内之事,但不知怎的,脑海里闪过了那日李元惜到都水监寻他的模样,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和失去往日神采的双眼,连带冷院那盒特意为他备下的药物,仿佛一起刻进了他的脑子里。
于是话一出口,竟变成了:“范雍是我恩师,他镇守延州,我必然会多加留意。何况,此事事关我都水监!”
他掀开窗户,夜幕垂落,从这边窗可以清晰地看到粪场的灯火,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人声。
“一旦与元昊战局全开,国库银钱就会大量流入战场,到时,街道司若不能自力更生,将难逃撤司命运。街道司撤司,职能并归都水监管辖,任都水监有三头六臂,也管治不来京城上千条街巷。你了解到其中利害了吗?”
“这么说,你去蹴鞠,全是为了都水监?”李元惜反问。
孟良平背过身去,加重语气重复强调:“李大人,街道司隶属都水监,我这么做,是为公务着想……”
“范雍不是这会儿才成为你恩师,元昊自去年就开始进犯大宋边境,孟水监却是自我寄家书回延州,才开始关心西北战事。如果只是为了都水监,这样的思虑未免太迟。”
李元惜利落地打断他,绕到孟良平面前,直视着他略是躲闪的目光:“敢请水监大人诚实些,有甚说甚,别再弯弯绕绕了。你去蹴鞠就是因为想给我挖消息,承认它又不碍着你的公务。”
李元惜如此直率,孟良平便也不好再隐瞒。
他从怀里掏出只小药瓶:“你徒步跑了几条街,才给我买来愈合刀伤的药粉,而且,你给冷院也常备了药物。这份人情,我不能不还。”
虽已是深夜,小棚屋里的空气却开始闷热。低矮的房顶,逼仄的空间,以及贫寒晦暗的家具陈设,都让人心不安分地躁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