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孟良平离开祠堂,丁霆立刻忍着疼痛向丁若可抱怨:“爹,他说粪场赚不了钱!”
见丁若可沉着脸不说话,他急忙追说:“爹,钓大鱼的那根长线,让我去放吧,我接手粪场……”
“住口!”丁若可大声喝止他,丁霆打了个哆嗦,他很少见父亲生这么大火气。
“爹……”
“提起街道司,他就跟蜂蛰了一样,处处护着——”丁若可将他一生阅人的经验都收进一双犀利的小眼中,孟良平再小的变化都被他一一觉察。
“你还记得,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向我们隐瞒他的私宅地址?”
丁霆歪着脑袋想了想,不是很确定自己记得是否清楚:“咱们插手街道司的时候?”
“他鬼樊楼盗窃任务失败,重伤近死,都不肯让我们找到他!”丁若可咬牙,丁霆不禁紧张地直起身子:
“爹,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难道说,哥已经发现鬼樊楼掌握的我们的秘密?”
“那倒不至于。”
丁若可突然回身,走到床凳前蹲下身,咄咄地盯着丁霆:“但是从今往后,你给我记清楚,他到底是个外人,是咱们爷俩手里的牌,你要好好想着,怎么才能使好这张牌,让它不要自己乱跑乱跳。”
丁霆听得半知半解,只能糊里糊涂地点头应承,却被丁若可一把捏住下巴,他狰狞的表情一如努力控制一只脱线的傀儡,他郑重地嘱咐:“管住你的嘴,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要对他说!”
街道司的事务有条不紊地进行,水门外粪场已经晒干了第一批粪肥,李元惜又增调了青衫,由福宝指挥粪肥装车,清理打扫场地。
青衫人力严重不足,只得再往京城各处招募散工,尽财务之力,募了五十人,与青衫协作,一起往田间地头送肥。
到夜里,青衫们回到街道司,穿烂的草鞋能烧两箩筐,再趁着烧草鞋的光亮,拿针挑掉手脚上的水泡,有的青衫脚底一片粉红。李元惜见了,心里酸酸涩涩,总不是个滋味。
有次吃饭时,靳长生打碎了碗,她才发现,有的青衫送完肥后,手臂无力,端着什么东西都会颤抖,体力着实是不能再透支了。
“大人,咱们为粪肥付出了这么多心血,不就是为了最后吃这点苦嘛。”
“是啊,咱们赚回来的可是真金白银,既然能赚钱,再难,咱们也要把它做下去。”
青衫们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便纷纷来劝慰她,他们哪里知道,因为他们的任劳任怨,李元惜更是食不甘味,睡觉也不踏实。
几日来,虽然艰难,但第一批粪肥还是源源不断地从粪场运往各个买家的田地,从禁军营走出的粪车也是源源不断地运往粪场。送肥第四天,一向健壮的牛春来晕倒了。
“绝不能再这样下去!”
账房里,李元惜焦躁地走来走去,不知从哪里下手能改变局面,见小左在算盘上运指如飞,随后执笔在账本上记下一笔收入,她很是惭愧,这笔青衫的血汗钱,她用着不安。
小左早上见过周天和,行色匆匆地背着一筒草纸,说是要去都水监临摹城外水系图。
原来,街道司送粪难,周天和研究了各样的办法,都很难省下大力气,昨天京城飘了一阵小雨,河水上涨了些。这个消息经由青衫口中传到周天和耳朵里时,他突然灵光一闪:陆路行不通,就走水路!
农民施肥,主要集中在春夏秋三季,春天雪水融冰,河水不枯,夏秋更是不缺雨水,城内外大小河道充盈,从拱宸门禁军营到西北水门外的粪场,由粪场到城外各水系,恰好是顺流方向,如果与粪场有关的运输从陆运改为河运,不仅省时,更是省力。
小左解释一通,李元惜跟着也兴奋,她拉开门,进到院子里仰头看去,昨天的阴雨云还没有过去,甚至还在越积越厚,大有乌云压城的气势。
从昨天开始,报晓的头陀就已经通知有雨,街道司就做出决定,青衫暂停往城外田间地头送肥,所有青衫留街道司待命。
说是待命,其实是她故意给他们留出的休息时间,一百个青衫在街道司内泡脚睡大觉,在这段时间内,衙司收到的十分之九的委托都被李元惜压下来,除非特别紧急危险的,否则不调派青衫。
“那还等什么,买船,下河啊!”她催,回身抓起账本,来回翻着,想把没用的开支都省去,把不太紧要的需求都推迟,但是,一项都找不出来。
“别找了,开个粪场,处处都要花钱,为了它,咱们已经节衣缩食一段时间了。”小左拿回账本:“再说,一艘能运送粪肥的货船,价格不会低于八十两。发放月钱的日期在逼近,这个钱,我还没攒够呢。”
那怎么办?
下午时分,天际突然霹雳一声炸响,大雨倾泻,如春后第一场真正的大雨终于降临京城。
以往李元惜挺喜欢下雨,刺破天幕的闪电,就像巨人挥出的一剑,雨雾潇洒,那一凛寒光直逼人的精魂。于是,懦弱的灵魂被震撼,震撼的灵魂被激励,激励的灵魂欲成狂,成狂的灵魂刀出鞘。
昨夜雨重重,山河俱苍狼。少壮正努力,荆棘血梦中!待到一日狼烟起,江湖笑,男儿血气冲云霄,女儿金戈怒九州,白骨覆地铁壁起,直驱蛮狼十万里!沙场好纵马,一举破南关!
“刀风听萧剑雨闻飒,银枪一出指点江山。”李元惜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轻轻低唱。这首歌,最后一次唱起时,愿意跟她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都还在,野利黑屠的脑袋还在脖子上长着。
“运送粪肥的货船,我会找到的!”李元惜说道。
这时,一阵惊慌的大叫惊醒了李元惜,她匆匆跑到大院去,来的人是个铺兵,还没见着李元惜,就喊“救命”。
“怎么回事?”
“李管勾,快调几个青衫,就在外面安肃门大街,快,迟了就来不及了!”
这时,左偏院的青衫们也听到动静,趿拉了鞋子就冲了过来,找工具时,铺兵把情况也说清楚了。原来,一个醉酒的酒鬼脚滑,摔进一段没铺青石板的排水明沟,又撅着屁股爬进有青石板遮盖的沟下躲雨,结果可想而知,大水混着垃圾进了排水沟,很快要变成溺死鬼了。
不消说,这个委托特别紧急,李元惜马上吩咐青衫去做。这边还没打发走,又有人来求助。
原来是水沟被淹,钻出许多老鼠,在湿漉漉的街面上乱窜,行人们惊慌躲避,竟然撞翻了店铺支出来的块遮阳棚。
坏就坏在遮阳棚还挺大的,挡在路中间,交通要堵了。
这也是大事,调人。
调人调人调人!青衫们走了一批又一批,回来的,匆匆啃两口馒头充饥,接着又出任务了。
好在入夜之后,虽然沟渠、道路总是出麻烦,百姓们却大多回到家中避雨,需要紧急救助的委托大大减少。
周天和也驱马赶了回来,人和马都一身泥水,他下马后摘下斗笠,冲进正堂。小左立即迎了上去,帮他把斗笠挂在墙上沥水,又去庖厨,要盛一碗姜汤给他驱寒。
“怎么样?”李元惜问他:“你去都水监,有没有什么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