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置办齐了就好。”
孟良平整理好情绪,提了包袱进去,找出一把小铡刀,再捋出一把麻丝,交给李元惜。
“你先把麻丝剁碎,然后放到桐油和石灰中去搅拌均匀。干了就加桐油,稀了就加石灰,再用锤子或秤砣不断地捶打,越柔软越好,这些要用来填补船体裂缝。”
他做着示范,铡刀将麻丝铡成规整的小段,动作娴熟地和修船工不相上下,叫李元惜很是吃惊。
“做大宋的水监,还需要精通补船么?”
“我喜欢补船,”孟良平顿了顿,继续说,“小时候,家门前就是条河,六月开始,什么鱼都有,河里热闹起来了,渔船就多了,补船的生意也就来了。”
“补船很苦,六月的太阳晒得很烈,会流汗,衣服被晒出一层白色的盐渍,衣服遮不住的地方会晒脱几层皮,但我不觉得苦,我从小就喜欢水,凡是和水有关的,都喜欢接触。”
孟良平抬眼,李元惜正紧紧盯着他,眼中全无戒备的警惕,反而像是孩子般,只有纯净的好奇。
他微微笑着:“我摸着船,就像是摸着水里成千上万的鱼虾,摸着那些沉寂的泥沙和诡变的暗流。”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同李元惜讲这些,大概是因为只有李元惜知道他背上的伤疤,那伤就像口沉默的匣子被撬开了条缝,太多的秘密会想泄流些出来。又或者说,李元惜像极了他长久以来思念的某人,他迫不及待想把过去没来得及讲的话,讲些给她听。
但也仅限于此。
反倒是,他对李元惜生起了许多兴趣,想要更多地了解她。
对自己下辖的官员了如指掌,也是为公务着想。他心想。
“你怎么杀掉野利的?”他问李元惜,后者正听得入神,突然被打断,显然有些吃惊和失落,接着,冷漠地摇头。
“没什么好说的,他带兵掳走村寨中的少女,我就带人取他首级。”
孟良平停了手里的动作,捏了捏捶打的麻丝,感觉仍然粘手,便去供桌上取了两块饼,分她一块,坐在火盆旁取暖,喊她也过去小做休息。
李元惜本不打算多说,可围坐在暖融融的火盆前,特别是对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她也总不能干巴巴地不说话,于是,只得尽量多讲清些细节。
春节前夕,陕西路千山万壑俱被风雪冰封,延州城外七十里地山沟里有个小村寨,这天突然来人报,西夏兵卒借口打猎,一路扫荡,掠走了多名少女。
李元惜心急,集中平时与自己最要好的兄弟,带着刀剑弓弩,趁夜偷偷潜进西夏军营,刚开始十分顺利,找到囚困少女的营帐后按计划撤离,可是,她见将军大帐近在眼前,突生出斩首的想法。
“于是,兵行二路,一路,带少女出营,一路,跟我去枭首。”李元惜说道,眼中凛冽的仇恨被深深的愧疚淹没。
“发生什么事了?”孟良平追问。
“当时我太狂妄,总以为事态尽在掌握,没想到夏军早就发现了我们,他们潜伏在大帐中,我们刚进去就被团团围困。尽管拼死斩杀,终归是少不胜多,兄弟们还是……”
李元惜痛苦地哽咽,夏军根本不是京城百姓眼里那些土匪强盗,或是投降倒戈的软蛋,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兵卒,是团结凶狠的狼群!
那些和狼的尖牙利爪交相的刀光剑影,仿佛在她身旁乱舞,她双目如炬,将痛苦化成仇恨,在重重血雾中杀出大帐,然后看到这群狼的狼王——野利!
“元惜,我们杀过去!今天不饮其血,吃其肉,枉为称大宋将士!”
仅剩的六名铁壁军士同仇敌忾,他们浑身上下沾满了血,那坚毅的神气让李元惜备受鼓舞。
白骨覆地铁壁起,直驱蛮狼十万里!
这支铁壁军战歌,是每一位将士的军魂!只要铁壁军在边境一日,便是大宋不倒的壁垒,驱逐一切胆敢僭越的敌人,哪怕是化作一具白骨!
神挡杀神,鬼挡杀鬼!
西夏勇士就像稻草扎的似的,纷纷倒在宋军脚下。三尺高空秃鹫低旋,不可一世的野利,终于被李元惜拎在手里!
回头看,已没有人再站着。
她试着发声,喉咙里呛出一口血水,声音嘶哑地像腊月的风。
中原有招魂的说法,人死,魂归故土,需要引路人。
“大宋将士,鸣金收兵,此战凯旋。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不要掉队,跟我回家!”
为躲避追兵,她在山里困了两天,才返回延州城,把那颗让百姓痛恨的脑袋挂上城墙。
可代价何等惨重!
虽然从敌营里营救出来的少女们陆续回家,但那些曾经和她一起埋锅造饭、早晚操练的弟兄们再也没有回营。春节夜,空荡荡的营地借着朔风发出凄厉鬼号,那寒月,那血路,那寂静的尸体和萧瑟的山谷,留下的伤痛却在今天仍然剜痛她的心脉。
她一天都不敢忘记他们,他们也没忘记她,阴阳两界的纠葛在梦里不断地搅浑扭曲变形,她走不出去。
然而,今夜,他们放过了李元惜。
清晨的阳光像一层金色的暖绒,覆在她的眼睑上,消融了意识中的最后一点夜色。李元惜睁开双眼,佛殿的拱顶映入眼帘,佛陀的形象慈眉善目,给她不少安心之感。空气潮润。
眼角残留着干涸的泪痕,嘴里尚有苦涩的余味,都证明昨夜,她确实向孟良平倾吐了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苦闷。
为什么?为什么孟良平偏得了她的信任?明明这个人神秘莫测!
李元惜坐起身来,放眼寻找——一身叠地整整齐齐的僧衣放置在案桌上,火盆里的木炭已经燃尽。
木船搬到禅院中,阳光洒落,嗅得出一股清水和暖阳交融的甜味。
木船的缺口全部钉上杉木板,严丝合缝,船缝里也嵌了新填的麻丝石灰,灰色的痕迹规规整整。整艘船看上去帅气极了。
牛春来他们正帮着巴楼寺修葺井口。等船晒干后,他们会在船身上刷一层防水桐油。
“水监人呢?”李元惜问,暗想自己睡得真踏实,一晚发生这么多事,她竟然完全不知晓。
“哟,睁眼第一个想见的,就是水监!”
小左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向寺外招招手:“行,就在这儿停下吧,我们就在这里卸货——牛大哥,帮忙搬一下木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