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平听到李元惜痛苦的哀嚎,低沉,却叫得他寒毛直竖,那是给惨死在战场上的一条条铮铮铁汉,给那片悲壮的焦土,唱起的挽歌。
“白骨覆地铁壁起,直驱蛮狼十万里。”他喃喃地说,李元惜当时骄傲地说出来的话,他居然记得这么深。
“李将军世代镇守大宋边境,如今折在金明砦一役里,如果延州城能保住,也不枉将军尽死守护。”他轻说,蹲下身去,将自己的汗巾递给李元惜擦眼泪鼻涕。
“朝廷已下金字牌,五百里加急递送,要求环庆路副都部署刘平,和鄜延路副都部署石元孙火速派兵增援,范仲淹和韩琦也向官家请命驻守边境整顿军务。延州不会有事,杀害你爹娘的人,一定会血债血偿!”
他伸手,拽着李元惜站起身:“从今而后,你要迅速成长起来……”
忽然,他见李元惜眼光一凛,收刀入鞘,双手举在胸前,向他抱拳。
这傻丫头……
他刚这样想,李元惜已然退后两步:
“元惜多谢孟水监抬爱,现下要辞了这官回延州去,请大人恩准!”
胡闹!
孟良平正要发作,一个残了一条手臂地乞儿忽然从路中央的人流中穿插过去,他跑得满头大汗,空荡荡地袖筒在背后无力地拍打,脚下趿拉着一双破布鞋子。
孟良平顿时皱起眉头,李元惜见他目光游离开去,心下更是一片怆然,取出鱼袋拍在他手里。
“告辞!”
李元惜明白,自己不告而别,把小左独自一人丢在京城,是违背了两人同甘共苦的誓言。她不得不这样做,此刻回延州,凶多吉少,她不能让左家后继无人。
街道司的一百名青衫、孔丫头、还有蛮伢他们,都该怨恨她的言而无信了。可即便她留在京城,心也在延州。既如此,不如让贤,街道司管勾一职,孟良平绝不会任其空置。
李元惜紧紧抱着飒,一路驱马狂奔疾驰,恨不得自己长出翅膀,更快地飞回延州。
无奈,京城的马匹缺乏耐力,跑不了远路,出城四十里便尥蹶子!
她擦去脸上被风刮得乱七八糟的泪,解了鞍鞯辔头马蹬子丢到一边,一人一马在逐渐西沉的夕阳余晖里继续前行。
走累了,便在路边小吃店胡乱填饱肚子。夜里时,月明星稀,一条银带似的大河匍匐在原野上,南来北往的客船点缀其间,李元惜到大渡口问船,船家们一听是要去延州,纷纷摇头。
“姑娘,就是找死也不能这么急,过段日子再看吧。”船家连连摆手不肯去:“京城来的风声说,延州城被那个西夏皇帝元昊给围了,老好人范雍镇守,谁知道能不能守得住?守不住,西夏人一路长驱直下,整条河道都危险。”
不只李元惜,渡口还滞留着许多要往延州去的人。他们中,有要去探亲的,做生意的,拜会友人的,甚至还有恰好被吏部派遣做官去的……身份、目的各不相同,谁也没料到突然发生这种事。
各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消息都在此汇聚,李元惜听得心烦气躁,一心只想着远离这种无意义的争辩。
到后半夜,实在找不到可以下延州的船只,不得已,她只好给马喂足草料,预备再从陆路出发。
总而言之,延州越危急,她越要回去。
“爹,我一定会替你报仇雪恨,一定让元昊有去无回!”她暗想。
这边刚走两步,忽然有人奔走呼喊:“延州来的快船到了!延州来的快船到了!”
瞬间,大渡口像是突然被暗潮搅起来波痕,向岸边推去!
李元惜心口像被人猛击了一拳,震得她有些眩晕,她也随着人潮向前跑。
但渡口停着的,只是艘小客船。客船上纷涌跳下来二十几个人,下面的人要挤上去,船工拦着不让,原来是船坏了,需要紧急修理才能出航,且不去延州,而是进京的。
“船被公家征用了,各位多多理解。”船工抱拳说。
客船上下来的,都是从延州周边跑来逃难的难民,几乎都是妇孺老幼,船小人多,显然在登船时,他们被迫和家人分离。
岸上的人七嘴八舌地向他们打听了番,才知道延州城确实被元昊围了,而且围得太突然,城门关闭,里面的人一个都逃不出来。
也正是延州被围,让千里之外的百姓第一次听说了元昊可怕的铁骑大军。
“初时还以为是地震,出门去看,远远的又像刮起了沙尘暴,卷起地皮往延州轰去,马蹄隆隆的像同时敲着十万面夔皮大鼓,另一边的烽火台上的狼烟被遮蔽得看不见,一时间十里八村的狗都乱叫乱跑,乌鸦麻雀儿都连成黑漆漆一片,铺天盖地地往深山里飞。别提那些庄稼,我们逃出来时路过的几个村庄都被烧毁,男女老幼都被俘虏做了奴隶。”
“延州为什么不出兵和他们大战?”京城这边的人愤愤地质问。
真是无知,李元惜愤怒地驳斥:“你们当元昊只是一介土匪?金明砦铁壁军尚且被他碾作一片血肉,元昊早在你们笙歌艳舞的时候就已经做大做强,你们还不清醒?”
不过,这个问题同时吓出李元惜一脑门汗,延州城墙高大坚固,城内还有驻军把守,只要固守不出,元昊一时半会也攻不进去,等刘平、石元孙所率援军到了,从外面合围元昊,城内出兵,里外夹击,元昊必死。
只要范雍能沉得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