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从万丈高的悬崖纵身下跳,或是猛蹬一脚泥沙飞速跃出水面。
孟良平心潮一阵激烈地汹涌,叫他有些目眩。
他匆忙把泥水放置回原位,拿簸箕收回磨合罗所有的碎片。
这一次,他全然没有了愤怒和狂躁,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兴奋,以至于他不得不动用强大的自制力,压制情绪,叫自己看上去正常些。
“你不补了吗?”李元惜好奇地问。
“找匠人。”
李元惜狐疑地望着他——她竟然觉得孟良平情绪有了极大的反转,而她全然不知他为何会反转。
也罢,不管自己的事,不需要管得太深。她随即起身:“我去找师爷问问,他对京城街道很是熟悉,哪家泥塑的功夫最好,找他准妥当。”
然而,她手腕却被孟良平用力抓住,泥渍印在青色护腕上,凉水沁透衣料,与被捏痛的火辣辣的肌肤交融一起。
如果没记错,钱飞虎分明讲过,孟良平不喜欢和人有亲近接触。
以前,孟良平由着她对自己“胡作非为”,那是为伤势所迫、无可奈何,今日又是为何?
因为这一握,李元惜心中陡然又生起许多疑问:
不会是,孟良平想把蛮伢的过错算在她身上吧?
又或是,想要顶级匠人帮他修补磨合罗,费用算在街道司账上?
说不通,孟良平不是那样的人。
孟良平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手里的动作,他的注意力全在另一件事上,这件事,又比他的磨合罗还重要。
“你的磨合罗,去了哪里?还留着吗?”他问。
他竟然会对别人的磨合罗也如此有兴趣,着实让李元惜吃惊,不过,看他不依不饶,李元惜只好细细回想,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透露给他。
那年,鄜州大旱百里,农民举家逃荒,李士彬由延州调任鄜州,随行两千铁壁军,防止饥民叛乱。路途中遇到个饿晕的小哥,不忍置他于不顾,就出手搭救了他。
说到这里,孟良平的手心滚烫,被他握着的那只手腕极不舒服,李元惜不得不甩开他。
她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记得那日也是午后,不过天气特别炎热,她把水壶里的水全部喂给那小哥喝了,又去找娘要了些干粮,给他充饥。
彼时她水土不服,病恹恹的,爹认为走路才能痊愈地快,她不想走路,但为了让小哥能在车上休息,她硬撑着,随爹走了很远的路。神奇的是,她原本需要找大夫开药的病,竟真好地彻彻底底。这时后话。
当时,娘问小哥家人何处,小哥不答,眼泪却淌了出来,大家都猜到答案,李元惜虽然年幼,但也不是不通人情,一路走来,看到的悲剧太多,她心里都明白。小哥却不求人同情,赶忙伸手擦去眼泪,坚强的模样让人心疼。
李元惜便把自己的磨合罗送给他。
“只要你保护好它,它就会永远陪着你,做你的家人。”她大抵是这样安慰人家的,还牵了人家的手。
再之后,小哥便抱着磨合罗沉沉地睡去。娘说,是因为他太累了,非得睡个七七四十九天才能缓过来。
但在行进的将军帐内,小哥只浑浑噩噩地睡了一个白天,到夜里,城门前遇到一户正要搬去京城的殷实人家,想收养个儿女积善德,爹就把小哥托付给这家人,好叫他活下去,将来也能在京城谋个好前程。
“哈,这么说来,我也算是那位小哥的救命恩人,赠他的磨合罗,他要是个有心的,说不定也像你这般珍藏着。”李元惜饶有兴致地说道,不觉间游离了心神,看向放到孟良平身边的那只盛水小碗,碗里现在昏昏沉沉地淀了些泥,倒映着树梢翠绿的影子。
她不由得想起那年的少年,喝完水后,把扁扁水袋还给她时,说什么“我会报答你的”。
他嘶哑的嗓子低低发声,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不过,斗转星移到今天,也没见他跳出来报答,可见,还真是说给自己听的。
李元惜并不想着被报答,只是那少年坚毅的眼神,再次回到她的眼前来,使她有些失笑,又感叹缘分浅薄而已。
“想来他已忘了那些事。”她说,见孟良平正深深地看着她,似乎想要透过她,去看见远久记忆中的另一个人。没来由的,她心里一动安慰孟良平:
“我是我,你是你,没准你的救命恩人真会被你寻到了。”
“那一天,我请你喝酒。”
“好啊,”听到酒,李元惜兴奋地摩拳擦掌:“我要我们陕西地道的老酒,既苦又烈,三口上头。你也得抓紧时间,三年,我任期一到,京城便留不得我了。”
孟良平的眼神陡然复杂起来,他依然寸步不离地望着李元惜,犹疑着将要说出口的话,这时,一声清脆的呼叫彻底打乱了他的思绪,也把李元惜的目光收了回去。
“姐姐!”
偏巧不巧的,小左这时进了作坊院子,见了孟良平,自然地道了个万福,然后跑到李元惜面前,向她使了个鬼脸,仿佛在说:“安心啦,你护花使者小左,前来救场啦!”
蛮伢这群孩子回到街道司时,小左、周天和也刚回来,马匹来不及牵入马厩,就被他们缠住,叨叨地说了磨合罗的事,小左一听,吓得够呛,生怕李元惜又做出什么傻事,让事情更复杂,她催问师爷怎么解决好。
“师爷恰好认识个泥塑行家,愿意引荐给孟大人。”小左乖巧地说,偷偷打量着孟良平的神色。
站在她面前的孟良平,哪有孩子们说起的那么生气?他摆摆手,心情全然没有之前那般急躁。起身时,小左见他两手泥污,连忙去帮他打水。
趁着她离开的空档,孟良平低问李元惜:“假如有机会,你还想见到他吗?”
他?是说那位小哥?
想见吗?
当然想。
只是……
“人各有各的颠沛流离,江湖这样大,哪有那种巧事!”李元惜无奈说道。
当年小哥的眉目轮廓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只记得是个高高瘦瘦的孩子,长得分外秀气,如果他顺利长大,如今也难以辨认了……
“姐姐!”